“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穆合那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你若是喜歡,大可以拿去交給皇上。皇上聖明,自會有一個英明的決斷。”


    “可是,我想聽姐姐的解釋。”


    穆合那雲緩緩轉過身來,鳳目如雪,冷冷地注視著舒貴妃,天家的雍容之氣撲麵而來。她高傲一笑,嘴角牽起,淡淡一笑,“我若是你,今日就絕不會這樣做。”


    舒貴妃沒料她突然說出這句話來,頓時一愣。


    穆合那雲繼續說道:“宮裏的女人,一看出身家世,二看帝王寵信,三看所出子嗣。舒貴妃,你和我同年入宮,一同從小淑做起,你各方麵都不遜色於我,為何我十年前就是皇後,你卻至今仍舊是一個貴妃,這裏麵的原因,你可想過?”


    舒貴妃臉色一寒,再無一絲笑意。穆合那雲沉聲說道:“因為你很蠢,隻會些雞毛蒜皮的小伎倆,鼠目寸光,張揚跋扈,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終究難成大器。你所幸的,隻是投在一戶好人家,有一個好兄長罷了。”


    “大膽!”舒貴妃身邊的宮女大聲叫道。


    穆合那雲身後的女官厲聲說道:“你才大膽!皇後和你主子說話,何曾輪到你這個下賤的奴才出聲?”


    “穆合家已倒,如果我是你,此刻就不會再站在這裏。比起我,你不覺得此時此刻,蘭軒殿裏的那位對你更具威脅嗎?”


    穆合那雲嘴角牽起,嘲諷一笑,“你以為皇上還會放任容忍魏閥變成下一個穆合氏?穆合氏雖倒,本宮卻是製衡各方的最好人選。你這輩子都做不了皇後,無論魏閥在外麵有多風光,你也隻是大夏皇宮裏的一名妃子,我勸你以後最好學會何謂禮教,懂得進退之道、參拜之禮。大夏的皇後,隻能是我穆合那雲一人,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你?死心吧。”


    長風吹來,卷起穆合那雲深紫色的衣角。四十多歲的女子麵容淩厲,秀發如瀑,看起來竟如三十多歲的女子一般,身形舉止間充滿了高貴和傲然。


    舒貴妃站在原地,看著穆合那雲遠去的背影,眼神陰鬱,登時迴過身去,經過那名跪在地上的內侍身邊的時候腳步一頓,對身旁的人沉聲說道:“將他拉下去,處死。”


    “娘娘!”內侍大驚,跪在地上大聲叫道,“娘娘饒命啊!”


    舒貴妃沒有迴頭,疾步消失在庭院之中。迴廊上有麻雀嘰喳而過,湖水幽幽,反射著柔和的光芒。


    房門打開,外麵的光照了進來。楚喬微微眯起眼睛,向一旁看去。


    男人長身玉立,一身暗紅色華服,衣帶上繡著黑色的飛鷹,眼神如星,嘴唇殷紅,緩緩地看了過來。


    冷風從他們之間穿過,帶著幽幽的寒氣,男人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這個男人似乎一直是這樣,冷得好似一尊雕塑一般。


    楚喬緩緩退後兩步,麵色平靜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好似從不認識。


    初春的風吹起了很多年前的塵埃,在冰冷的空氣裏穿梭而過。然後,他們同時轉移了目光,望向各自的前方,交錯擦肩而過,筆直向前。


    自始至終他們從不同路,即便命運偶爾會安排戲弄一般的偶遇,卻也隻能是短暫的相逢,而後擦肩而過,如同流星般沿著各自的軌道消逝在浩瀚的星海之中。


    “少爺,”一名內侍打扮的男子走上前來,沉聲說道,“都準備好了。”


    茂密的竹林裏,暗紅衣衫隨風而動,諸葛玥眉心微蹙,卻久久不言。天氣並不熱,那名下人卻急得額頭冒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諸葛玥終於點了點頭,說道:“動手吧。”


    寒風倒卷,盛金宮裏,血腥彌漫。


    剛走到前殿,隻見人影穿梭,廣場上擺放著大片的紫瑾花,燕洵長身玉立,正在遠處等待著她。


    楚喬快走兩步,燕洵也看到了她,嘴角一笑,也走了過來。


    “喬喬!”李策也站在一邊,穿了一身大紅的華服,衝著楚喬使勁地招著手。


    楚喬厭惡的表情還沒蔓延開,一聲尖銳的鍾鳴響徹整個皇宮,所有人驚恐地抬起頭來,向著斜芳殿的方向望去。


    “有刺客!皇後薨了!”


    太監尖銳的嗓音像是喪鍾一般帶著哭腔傳遍整個前殿廣場,所有人霎時間大驚失色,穿著黑色軍服的侍衛在宮殿間穿梭而過,潮水般湧向事發的斜芳殿方向。廣場上的眾人驚愕半晌,不知哪裏突然發出一聲哭腔,隨即大片人潮呆愣,黑壓壓的一片,哭聲迴蕩在盛金宮的上空。


    穆合氏那雲皇後,出身昔日七大門閥之首穆合一族,十三歲入宮,三十歲登上後位,執掌鳳印十年,六宮皆服,無有違逆者。


    楚喬頓時麵如土色,抬起頭來向燕洵看去,卻在對方的眼裏看到了同樣的驚恐。


    此時此刻,那座紛亂的宮殿,正是她剛剛走過的地方。如果刺殺提前片刻,她定不會活著站在這裏!


    喪鍾連綿不絕地響起,沉悶九響,所有行走的、站立的士卒、宮女、太監,抑或是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轉身望向後宮,轟然參拜。


    大內皇宮死寂無聲,連嘈雜的前殿都一時間失去了聲音。鍾鼓停頓了片刻,隨即再次響起,聲音更加嘹亮。


    於是,先是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十個人、百人、千人,所有的人齊齊下跪,向著斜芳殿的方向,俯身磕頭。


    楚喬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她的腦海中登時想起那名代表穆合氏一族,高居後位,幾乎掌握大夏半壁江山長達十年的淩厲女子,想起她猶在耳側斬釘截鐵的話語:大夏的皇後,隻能是我穆合那雲一人,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話猶在耳,人卻已歿。這座看似光鮮的皇宮,究竟隱藏著怎樣可怕的刀鋒?


    巨大的哭號聲登時穿透雲霄,從紫金門外,遠遠地傳了過來。


    白蒼曆七百七十三年,五月初九,後薨,百官慟哭於紫金門外,萬民哀慟,舉國服喪。五月十六,發陵於太卿街,車馬綿延十數裏,西懷王戴孝守製,跟隨棺木一路相送,前往九恩山皇家陵寢。


    曆史上關於穆合那雲皇後的記載,隻有這麽寥寥數筆,看似繁華榮寵的背後,卻竟然沒有一個死後加封的封號。對於死亡原因也是閉口不談,一個“薨”字,就代表了昔日車水馬龍繁盛榮華的穆合一脈,真正退出了曆史的舞台。長老會七大世家隻剩其六,而因為穆合氏敗退而空缺出來的位置,頓時引來了更多世家大族的覬覦和窺視,而這種窺視,也因為穆合那雲的去世,而更加明目張膽起來。


    穆合皇後出殯的那一天,楚喬站在皇宮西南角的鍾鼓樓上,看著漫天的白綾飄蕩天際,遮住虛無的長空,一切好似一場繁華的夢境。燕洵站在她的身側,目光淡然,看不出是什麽情緒,可是當他轉身離去之後,楚喬卻注意到剛剛被他握住的欄杆竟然清晰地印出五個指印。


    怎能忘記,當初第一個踏進燕北高原的鐵騎正是屬於穆合一脈的雄兵,又怎能忘記冷水河畔,燕紅綃屈辱不甘憎恨難閉的雙眼。


    隨著穆合氏一脈最後一個當權者的死去,關於燕北和穆合氏的血海深仇,終於在血腥中塵埃落定了。


    迴鶯歌院的途中,楚喬出乎意料地見到了七皇子趙徹。年輕的皇子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袍子,隻有腰帶和袖褂是月白色的,和整座皇宮如今遍目所及的慘白顯得極不搭調。


    趙徹麵色平靜,站在高高的圓山亭子裏,細如牛毛的小雨灑下漫天的雨霧,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眼。楚喬打著青傘,微仰著頭,小雨打濕了她的鞋子,連帶著也濕了一小截裙角。


    隻見趙徹仰著頭,眺望著西麵的天空。楚喬知道,那裏聳立著一片連綿起伏的高原,相傳大夏黃金的先祖們就是從那群山中走出來的,他們策馬揚鞭,用鮮血和信念開辟出了這片廣袤的國土,讓混亂的紅川高原臣服在一個政權之下。而他們死後,靈魂也將迴到故鄉,長眠在那片赤紅色的土地上。


    大夏皇朝的地下皇陵,也坐落在西北的九恩山下,世代百姓口口相傳,說那山上擁有巨大的神廟,鯨油明燈晝夜閃爍,萬年不熄。


    細雨斜飛,打在油紙傘上,少女身形掩映在花樹之間,隻有白色的裙角在半空中靜靜地翻飛。


    為了限製穆合氏,七皇子趙徹在出生之時就被抱給了文華閣大學士的女兒元妃娘娘。作為大夏皇帝一生中唯一比較寵愛的妃子,元妃是後宮之中比較特殊的一位。她跟隨元大學士從卞唐而來,生在東南水鄉,雖然沒有顯赫的家世,卻深得皇帝的寵愛,長達十七年不衰。然而在趙徹十七歲生辰的那一天,元妃卻當著眾多侍女宮人的麵投湖自盡。


    對於元妃的死,沒有人知道原因,宮中風傳是穆合皇後嫉妒毒害,逼得元妃自盡,但是皇帝對此並沒有任何迴應。元妃死後,他照常上朝,照常處理朝政,完全符合一位英明君主的風範,然而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納入任何一名妃嬪。


    趙徹也因為養母的死而和自己的生母漸行漸遠,終於漸漸地因為政見不同,而最終和母族反目,以至於當初被發配邊疆竟無一人願意對他伸出援手。


    也正是因為如此,穆合氏倒台之後,他的弟弟西華王、妹妹淳公主都聲勢大墮,備受牽連,隻有他毫無影響,照常手握重權,兵領一方。


    很多時候,擺在表麵上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的。楚喬轉過身去,不再去看那個人前顯赫的年輕皇子遠眺落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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