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乃真煌重地,燕世子如果不說明來意,即便貴為監斬官,也不能踏前分毫。本帥再問你一遍,燕世子可是來驗人犯的?”


    上空旗幡飛揚,下麵冷寂無聲,少年眼如寒冰,倔強地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嘴角,沉聲說道:“滾開!”


    轟隆一聲,又是一擊驚雷悶響,燕洵的身體隨著雷聲,再一次滾落台下!


    “燕洵!”楚喬終於克製不住,厲聲高吼,“你這個傻子,你要送死嗎?你迴來!”


    天地間的一切聲音似乎都已經離他遠去,雙耳轟鳴聽不到半點聲響,他眼睛紅腫,一張臉孔滿是被塵土岩石劃傷的傷口,鮮血淋淋的雙手如同剛從血池中浸泡而出,胸口仿佛被千鈞巨石狠狠錘砸。好像有什麽人在叫他,他卻已經聽不見了,他的腦海裏滿滿都是燕北的聲音。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爽朗的大笑,聽到了大哥沒完沒了的嘮叨,聽到了三哥和二姐互相抽著鞭子追打,聽到小叔悠遠的燕北長調,還有父親的那些部下,那些從小將他舉在頭頂騎馬鬥牛的叔叔伯伯的馬蹄聲。


    可是他們漸漸地都走遠了,漸漸地看不分明,天地一片漆黑,無數個冷硬的聲音在腦海裏叫囂著。他們在低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燕洵,站起來,站起來,像個燕北的漢子一樣,站起來。”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雙眼,望著那個血淋淋的少年,望著那個昔日裏的天朝貴胄,再一次從血泊裏爬起,一步、兩步、三步,血印在黑色的石階上,反射著積雪的光,竟是那般刺眼。


    鐵血的軍人漸漸皺起了眉,他望著那個踉蹌走上來的少年,想說什麽,卻不知該如何表達,隻是在最後一刻,仍舊一腳將他踢下台去。


    人群中,突然有小聲的悲泣緩緩響起,聲音漸漸擴大,壓抑的哭聲大片地迴蕩在貧苦的百姓之中。這些身份低下,血統低賤的賤民,望著高貴的帝國廣場,心底的悲戚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那畢竟還隻是一個孩子啊。


    貴族們嘴唇緊抿著,一雙雙冷漠的眼睛也微微有些動容。


    冷風吹來,少年的身體像是一團爛泥,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帝國第一元帥蒙闐,武藝精湛,力大如山,曾經一人在西漠高原上獨力擊殺了二百多人的荒外馬隊,被他打一拳還不死得更快。但是,沒有人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僅靠染血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向九幽高台爬去。


    最後一次將燕洵踢落,將軍眉頭緊鎖,終於沉聲對著兩旁的侍衛說道:“不必再驗,將他拿下,行刑!”


    “蒙闐將軍!”魏景眉頭一皺,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您這樣怕是不合規矩,盛金宮下達的命令要他驗屍,怎可敷衍了事?”


    蒙闐眉頭一皺,轉過頭來,看向這個魏氏門閥的翹楚少年,手指著燕洵,緩緩說道:“你覺得他這個樣子,還能遵從聖令嗎?”


    誰想過讓他遵從聖令,盛金宮此意,不過是為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殺了他罷了。西北關兵敗,帝國和長老會一起將罪責推給了燕北王,燕北王一家慘遭滿門屠戮,隻剩下這唯一的血脈。


    燕洵身在帝都多年,抽身事外,無法牽連其中。燕北之地曆代世襲,燕世城不在了,燕洵繼位理所應當,可是帝國怎能冒這個險放這個狼崽子西去?於是,設下這個局,燕洵若是不遵皇命,就是藐視盛金宮,為臣不忠;若是乖乖聽話,就是懦弱無能,大逆不道,為子不孝。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必殺的死局。


    帝國此舉,不過是為了給天下百姓、給各地藩王們一個交代,以堵悠悠之口。滿朝文武,誰人不知?


    可是這樣的理由,卻不能拿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當作勸阻的理由。魏景氣得咬牙切齒,恨恨地看向燕洵,寒聲說道:“蒙將軍這樣做,不怕聖上和長老會齊齊怪罪嗎?”


    “怪罪與否,本帥一力承擔,不勞你來操心。”


    蒙闐轉過身來,看了眼被眾人狠狠壓製在下麵的孩子,無聲地歎了口氣,然後轉過身去,將欲行刑。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黃奇正身為監斬副官,緩緩走上前來,半眯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蒙將軍,來此之前穆合大人曾叮囑過,如事情有變,就將這個給將軍您看。”


    蒙闐接過文書,隻看了一眼,麵色登時大變。


    將軍站在台上,許久,終於轉過頭來,沉重地望向燕洵,緩緩說道:“燕世子,請你別再固執,是與不是,你隻需點一點頭。他們都是你的父兄親人,隻有你最有資格辨認。”


    燕洵的身體被人壓在地上,整個人再也看不出是那個昔日裏英姿颯爽的燕北世子,好似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冤魂,充滿了嗜血的仇恨和殺氣。


    蒙闐看著少年倔強的眼睛,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沉聲說道:“既然燕世子抗旨不遵,就別怪本官秉公辦理了,來人,將他拖上來!”


    “慢著!”


    長風倒卷,黑雲翻騰,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人齊齊轉頭望去,隻聽清脆的馬蹄聲陡然從紫金門的方向傳出,白衣雪貂、墨發如水的女子策馬而來,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我來驗!”


    “母親?”


    血泊中的少年陡然迴過頭去,望向那個高居在馬背上的女子。女子白衣勝雪,水袖如雲,滿頭墨發披散在身後,好似質地絕佳的懷宋墨緞,一張素顏猶若白蓮,眼眸溫柔如雪山之巔的清泉,就連眼角的絲絲魚尾紋也顯得溫柔寧靜。


    女子翻身下馬,徑直走到燕洵身邊,兩側的侍衛們仿佛愣住了,竟無一人上前阻攔。


    女子將燕洵的頭抱起,用潔白的衣袖輕輕地擦拭少年染血的麵孔,淡如雲霧地扯開一個溫暖的微笑,“洵兒。”


    燕洵的眼淚瞬間滑落,這個之前麵對千軍萬馬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少年瞬時號啕大哭,他緊緊地抓著女子的衣袖,大聲問道:“母親,為什麽?到底出了什麽事?”


    “洵兒,”女子溫柔地擦去他眼角的血塊,輕聲問道,“你相信你父親嗎?”


    燕洵哽咽地點頭,“我相信。”


    “那就不要問為什麽,”女人抱著孩子,眼睛寧靜地在觀斬台上那些貴族的身上一一掠過,輕聲地說,“這個世界,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說清楚原因的,就像虎吃狼、狼吃兔子、兔子去吃草一樣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母親!”燕洵陡然轉過頭去,冷眼望著那些衣衫華貴的貴族,一字一頓地寒聲說道,“是他們嗎?是他們害了燕北嗎?”


    少年的眼神淩厲如同冰雪,刹那間刺透了狂飛的雪霧。那一瞬間,所有的帝國權貴幾乎同時打了一個寒戰。他們看著那個麵容秀美空靈如蘭的女子,隻見她清淡地笑笑,拭去孩子眼角的淚水,“洵兒,不要哭,燕家的孩子,是流血不流淚的。”


    “蒙將軍,我來驗屍吧。上麵的那些,是我的丈夫、兒子、女兒,我的親人,相信在這天地間,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加有資格來做這件事了。”


    蒙闐眉頭緊鎖,眼睛裏有黑色的暗流在激蕩翻滾。看著女子如花的素顏,這個帝國最為鐵血的軍人突然間說不出話來。那些跌宕風雲的往事像是潮水一般在他的腦海中飛馳而過。


    他還記得那年早春,他和世城,還有如今那個連名字都不能直唿的男人一起,在卞唐的清水湖畔,邂逅了超凡脫俗的女子。那時的他們,還是那般年輕,女孩子撐著船,穿著一身湖綠色的衣裳,卷起褲腳,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腿,大笑著衝著三個看傻了眼的少年大聲地叫道:“喂!你們三個大個子,要上船嗎?”


    一晃眼,三十年,那麽多的血雨腥風,那麽多的殺伐征途,那麽多的狡詐陰謀,他們三人攜手與共,從濃濃的黑霧中肩並肩地殺出一條血路來。那時的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三十年後的今日會麵臨這樣的境地。如果知道,他們還會那般同甘共苦,還會那般同氣連枝,還會那般舍生忘死地禍福與共嗎?難道昔日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讓他們在日後互相舉起刀劍,砍下對方的頭顱?


    蒙闐緩緩地歎息,低沉地說:“你不該來。”


    “他說過,不會限製我在帝都的自由,隻要我不出真煌城,就不會有人阻攔。蒙將軍,這是聖諭,你不能違背。就如同你帶兵殺進燕北一樣,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做了。”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動作那般輕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腳步,又顯得那樣沉重。


    “母親!”燕洵大急,頓時站起身來就要撲上前去,可是還沒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地悶哼一聲。


    楚喬見了,登時衝出已經不再阻攔的士兵的包圍,幾步跑上前去,扶住燕洵的身體,緊張地問:“你怎麽樣?”


    大雪紛揚而下,北風號叫,蒼鷹淒厲,遍地狼藉的鮮血,遍地破敗的旗幟和倒塌的火盆,千萬雙眼睛齊齊注視著那個一步步走上九幽殺地的女子的背影。長風卷起她的衣裙,翩翩欲飛,像是一隻在狂風中徘徊的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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