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迷,重雲散盡,月光清冷如水,諸葛玥緩緩放下弓弩,看著越來越遠的盛金宮囚車,久久沒有離去。


    這漫長的一夜,終於就要過去。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陽光從高高的天窗射了進來,明亮的一條,有細小的灰塵不斷地揚起,在半空中輕輕地飄蕩。嚓嚓聲輕輕地響起,聲音很小,不仔細聽還會以為是老鼠爬過草叢所發出的聲響。


    楚喬靠坐在一堵牆壁上,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了。可是在她的背後,卻有一隻手在緩緩地動著,拿著小石塊,在土牆上細細地打磨。


    太陽升起,又緩緩落下,外麵的喧囂漸漸消退,寒冷的夜覆蓋了這座繁華的帝都。巡邏的獄卒來迴看了兩趟,就打著哈欠退了下去,月上中空,夜色已重,隻聽砰的一聲悶響,一大塊土磚就落在了草叢裏。


    “燕洵……”


    微弱的聲音緩緩響起,在死寂的大牢裏,顯得那般清脆。


    楚喬湊過臉去,望向旁邊的牢房,隻見穿著一身白裘的少年靠在對麵的牆壁上,十分大方地伸著腿坐在肮髒的枯草裏,閉著眼睛,似乎正在睡覺。


    “燕洵。”楚喬壓低了聲音,小心地叫道。


    少年睫毛輕顫,睜開了眼睛,困惑地望了一圈,陡然看到孩子清澈的眼睛,頓時大喜,幾下就爬了過來,對著洞口笑道:“丫頭,你真聰明。”


    “傻子!”楚喬連忙低喝道,“小聲點,別被人聽見。”


    “哦,”燕洵學著她的樣子四下望了一圈,然後轉過頭來,傻乎乎地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丫頭,你別害怕,我父王一定會派人來救我們的,他們這幫家夥,不敢對我們怎麽樣。”


    “嗯。”楚喬淡淡地點了點頭,沒有答話。


    燕洵眉頭一皺,“喂,你不相信我?”


    “我哪敢?”楚喬吐了吐舌頭,撇嘴道,“不過你父王是來救你,我可沒這麽有能耐的親戚。”


    燕洵聞言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你放心吧,我是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以後你就跟著我,我會保護你的。”


    一股暖流突然湧遍全身,八歲的孩子輕輕一笑,笑容燦爛,點了點頭,“那你出去可要請我吃好吃的,我都快餓死了。”


    “沒問題。”燕洵一口答應,“想吃什麽隨便你挑,隻要你說得出我就弄得到。”


    不知何時,外麵突然下起了大雪,雪花從高高的天窗飄了進來,帶著寒冷的風,刺骨地掃在冰冷的牢房裏。楚喬正要說話,突然渾身一顫,打了一個寒戰。燕洵見了,連忙湊過臉來,隻見孩子衣衫單薄,麵容青白,嘴唇都已經被凍紫了,頓時緊張起來。


    “你冷嗎?”


    “還好。”


    “你穿那麽少,一定凍死了。”


    燕洵突然站起身來,幾下就將身上的大裘脫了下來,蹲下身子想從洞口塞過來,可惜大裘太厚了,根本連一個袖子都送不過來。楚喬連忙將他的衣服推過去,“別鬧了,被發現就糟糕了。”


    “被發現能怎麽樣?”燕洵冷冷一哼,“等我出去了,這些人一個也不會放過。”


    “這種狠話還是等有命出去再說吧。”楚喬嘲諷了一句,微仰起頭,很是不屑的樣子。


    燕洵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你就等著瞧。”


    夜裏的牢房越發陰冷,燕洵靠在洞口邊上,突然說道:“丫頭,把你的手伸過來。”


    “嗯?”楚喬一愣,“什麽?”


    “你的手,”燕洵一邊說一邊比畫,“把手伸過來。”


    楚喬皺起了眉,“你要幹什麽?”


    “別問了,”燕洵不耐煩地叫,“叫你伸過來你就伸過來。”


    楚喬小聲地嘟囔了一句,然後伸出纖細的手臂,將一隻被凍得發青的小手順著洞口伸了過去,在半空中虛抓了一下,晃了晃,輕聲地問:“你要幹什麽?”


    冰冷的小手突然被人握住,少年的手略大,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不斷地哈著氣,眼睛亮亮的,動作卻很笨拙,邊哈氣邊問:“好點了嗎?暖和點了嗎?”


    夜色淒迷,冷月如霜,外麵的雪花飄得越發急了,紛紛揚揚地順著天窗飄進,落滿了陰冷的大牢。靠坐在牆角的孩子突然有些愣,一雙水霧蒙蒙的大眼微微發酸。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卻陡然想起對麵那人是看不到的,於是就用略略帶著鼻音的嗓子“嗯”了一聲。


    “嗬嗬,”燕洵嗬嗬一笑,開心地說道,“丫頭,你叫什麽?我聽諸葛家老四叫你星兒,這是你的本名嗎?”


    “不是。”孩子低聲地迴答,綿綿如湖水的溫暖不斷地從手臂上傳了過來,血脈一點一點地暢通,她靠在牆壁上,輕聲說道,“我叫楚喬。”


    “楚?”燕洵眉頭一皺,動作不自覺地就停了下來,“你不是前吏部倉曹荊義典的孩子嗎?怎麽會姓楚?”


    “你別問了,”孩子的聲音很低,但卻帶著一絲難言的鄭重,“燕洵,這個名字還沒有人知道,我隻告訴了你一個人,你記住就好,不要對別人講。”


    燕洵一愣,隨即恍然,心道可能是一些家族的隱秘,說出去隻怕是不光彩,頓時心頭生出幾絲開心的滿足感來,暗道她連這樣的秘密都告訴自己,不就是拿他當自己人了嗎?連忙拍著胸脯保證道:“嗯,你放心,我死也不說。”


    “那我叫你什麽呢?”少年隨即皺眉說道,“我叫你小喬可好?”


    “不要,”楚喬頓時想起三國時期的東吳美人,皺著眉反對道,“不許叫這個。”


    “為什麽?”燕洵疑惑地問,“那我叫你阿楚好嗎?”


    “嗯……”楚喬細細思量了一會兒,隨即點頭,“行,就這麽叫吧。”


    燕洵一樂,“阿楚!”


    “嗯。”


    “阿楚!”


    “聽到了。”


    “阿楚!阿楚!”


    “你還有完沒完?”


    “阿楚阿楚阿楚!”


    ……


    “阿楚,那隻手。”


    楚喬聽話地縮迴這隻已經暖和的手,又伸過去另外一隻,燕洵抱著她的手臂,哈了兩口氣,發現自己的手也涼了,索性拉開胸前的衣裳,將她的手順著衣服塞了進去。


    “哎呀!”楚喬低唿一聲,頓時就想往迴縮。


    “哈哈,”燕洵哈哈一笑,緊緊攥著就是不鬆手,“占大便宜了吧,心裏保證偷著樂呢。”


    “德行!”楚喬哼一聲,小小的手掌緊貼著少年的胸口,夜裏那麽靜,她甚至能感覺到燕洵的心跳,那麽有力,一下又一下。少年很瘦,但是常年騎馬練武,身體很結實,胸前都是肌理分明的肌肉。


    燕洵握著楚喬的手,靠著牆壁坐了下來,聲音溫和地緩緩說道:“阿楚,等這事了結了,你就跟我迴燕北吧。你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事情,我找人為你做了。這世道這麽亂,你一個小小的孩子能去哪呢?遇到壞人,說不準還得受人欺負。你別看你挺兇的,那是沒遇到真正的惡人,萬一遇上了,又沒有我在你身邊護著你,你一定是要吃虧的。”


    楚喬靠在牆上,腳下是幹枯的稻草,前麵是紛飛的白雪,一雙眼睛仿佛看了那麽遠,卻又似乎隻局限在眼前的那一片,她想要去哪裏?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沒聽到楚喬的迴答,燕洵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幫著你。當初第一次在圍獵場上見到你,就覺得這個小孩挺好玩的,明明那麽一丁點,卻偏偏那麽兇,於是就狠不下心下手了。我在京城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輸給趙徹那個渾蛋,想想就憋氣。”


    三更的更鼓突然敲響,從遙遠的街上傳了過來。少年的聲音顯得有些縹緲,淡淡而悠遠,“阿楚,燕北很漂亮,很少打仗。到了夏天,到處都是青青的牧草。我和父皇還有大哥、三哥經常騎著馬去火雷原上獵野馬。那時候我還小,不過七八歲,騎不了大馬,大哥就把獵來的馬王生下的小馬崽子給我騎,我總是很生氣,覺得他瞧不起我。其實後來我漸漸就明白了,他隻是怕傷著我。三哥脾氣最不好,總是跟我打架,一發火了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大喊著要摔死我,然後二姐就會衝上來用鞭子抽他,他們就動手打起來了。三哥雖然力氣大,卻連二姐都打不過。我當年特瞧不起他,現在想想,也許他是不願意跟二姐動手吧。


    “一到冬天,燕北會下一個多月的大雪,我們就到朔北高原上去。那裏有迴迴山,又高又陡,山上還有很多溫泉。母親是卞唐人,受不了北方的寒氣,身體也不太好,一年裏總是有半年住在溫泉邊的行宮裏。我們總是背著父王偷偷地溜出學堂跑去看她,誰知到了地方之後卻發現父王早就已經趕在我們前麵在行宮裏待著了。”


    月光皎潔,灑下一地的清輝,少年的臉突然變得那般溫和,是楚喬從未見過的溫暖。


    “阿楚,我們燕北不像帝都這裏,父子兄弟姐妹夫妻全可以成為敵人,到處都是冷箭暗算,到處都是利欲熏心,到處都是腐爛的歌舞和餓死的百姓。在我們燕北的土地上,很少戰亂,沒有流民,人人都能吃飽,奴隸也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阿楚,跟我迴燕北吧!在那裏,你可以更好地生活,有我保護你,再也沒人能欺負你,再也沒人能拿箭指著你。我帶你去火雷原獵野馬,帶你去迴迴山看我母親,她是個很溫柔的人,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空氣裏那般安靜,隻有少年略顯低沉的話語在靜靜地訴說,衣衫單薄的孩子突然感覺很暖,她仰起臉,似乎也看到了燕洵所說的燕北,看到了青青的牧草,看到了雪白晶瑩的迴迴山,看到了奔騰唿嘯的野馬群,聽到了少年們爽朗的大笑和自由自在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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