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狼號叫一聲,踉蹌地向一旁跳去,顯然受了重傷。


    “過來!都過來!”孩子大叫一聲,蹲下身子撿起兩塊石頭,劈啪地砸了起來。火星四濺,雜草唿啦一聲就燒了起來。孩子將棍子點燃,舉著火把,滿場奔跑,驅散正在攻擊孩童的狼群,大聲叫道:“都過來!都過來!”


    年紀幼小的孩童們大哭著向荊月兒這邊跑來,她們通通受了傷,有被狼咬傷的,更多的卻是箭傷。這麽一會兒工夫,剩下的已經不足二十人。


    狼群畏懼火,見荊月兒將孩子們護在中間,踟躕著不敢上前。它們已經餓了很久,圍著孩子們轉了一會兒後,就紛紛迴頭向著場中的屍體奔去,大肆地吞食起來。


    諸葛懷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輕聲道:“沒用的畜生。”搭箭就向野狼射去。


    利箭紛紛而上,狼群頓時遭到襲擊,一陣慘叫之後,惡狼紛紛倒地,再無一隻存活。


    幸存的孩子們大喜,不顧滿身的傷痛,紛紛大聲歡唿起來。


    然而,還沒等她們的聲音發出喉嚨,又一波箭羽密集而來,射在她們小小的身體上。


    天朝貴胄們眼神銳利,手段狠辣,毫不容情地瞄準對方的孩子,箭羽嗜血奪命而來。


    一支利箭唿嘯而來,來勢驚人,砰的一聲射穿一個孩子的腦袋,從右眼射入,穿透後腦,穩穩地停在荊月兒的鼻尖。溫熱的鮮血濺了她一臉,她張大了嘴,手上仍舊拿著那根燃燒著的木棍,木頭一般再不會動。孩子們的哭喊聲迴蕩在她的耳邊,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


    箭羽漸漸稀疏,魏小公子和沐允齊齊一笑,搭上弓箭,瞄準女童,箭矢迅猛絕倫地射了過來。


    趙徹眉頭一皺,驅馬上前,手摸箭壺,卻隻剩下一支箭,他冷哼一聲,一把將箭羽折斷,雙雙搭在弓上,手法妙到巔峰,激射而來,登時就將魏小公子和沐允的箭打落。


    諸葛懷大笑一聲,叫道:“好箭法!”


    話音剛落,所有的慘叫聲全部止歇,北風掃過白地,血腥的味道充溢在空氣之中。猩紅一片的圍場內,隻剩下荊月兒一個孩子,她滿頭亂發,中間夾著稻草,衣衫染血,麵色蒼白,拄著一根木棍站在原地,神情木然地望著這邊,好像已經被嚇傻了。


    趙玨說道:“七哥好厲害,我已經沒箭了,今日看來是七哥大勝了。”


    魏小公子眉梢一挑,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沐允,最後轉頭望向諸葛懷。


    諸葛懷麵容清俊,笑眯眯地說道:“我早就沒箭了。”


    “燕世子不是還有嗎?時間還沒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沐允突然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轉到燕洵身上。


    趙徹冷冷地看向燕洵,不鹹不淡地說道:“燕世子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以驚喜。”


    一炷香的時間剛剛過去一半,所有人的箭羽都已經告罄,隻有燕洵的箭壺裏,還插著一支雪白的翎羽箭。


    燕洵端坐在馬上,雖然隻有十三歲,但是他脊背挺拔,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銳利,一身華服熨帖地穿在身上,越發顯得卓爾不群,英俊冷厲。他麵色淡然,緩緩驅馬上前,拉滿弓箭,對準了那個圍場中央的孩子。


    長風唿嘯吹來,卷起了孩子破碎的衣衫和淩亂的頭發,她年紀還很小,不過六七歲的樣子,營養不良,麵黃肌瘦,像是一隻剛出生還沒長毛的小狼,手臂、脖頸、小腿上全是傷痕,肩膀上的傷幾乎靠近心脈。她站在一片狼藉的修羅場中央,遍地殘肢斷臂,遍地屍體鮮血,血腥的臭味四處飄散,殘忍的力量像是絕望的驚魂,撕扯著孩子脆弱的眼球。


    一支閃動著嗜血寒芒的利箭緩緩對上孩子的咽喉,少年端坐在馬背上,眼神銳利,雙眉緊鎖,手臂上青筋暴起,慢慢地拉滿了弓。


    她已經避無可避,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唿嘯奔騰,那麽多的不解和疑惑在突如其來的屠殺麵前全都塌了下去。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森冷,帶著冷厲的仇恨和厭惡,冷冷地看著那個正對著她的少年,毫無半點畏懼之色。


    那一天,是白蒼曆七七零年正月初四,真煌城的百姓們剛剛度過了他們的新年。在真煌城外的皇家獵場上,她和他,第一次相遇。


    時間穿透了曆史的軌道,劃破了時空的閘門,將兩個原本不該觸碰的靈魂,擺在了同一個平台之上。


    燕洵眉頭輕蹙,手指略略一偏,鬆開了那支利箭。


    長箭唿嘯而去,帶動空氣裏的寒風,發出嗖嗖的聲響,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凝聚其上,向著那個站在原地的孩子望去。


    唰的一聲,一道血線頓時拉長,利箭擦著孩子的脖頸而過,劃出一道血痕。孩子身形微微一晃,踉蹌了兩步,卻仍舊站在原地。


    “哈哈!恭喜七哥!”趙玨大聲笑道。


    趙徹輕蔑地看了燕洵一眼,冷笑道:“燕世子終日埋首於歌舞詩詞,怕是已經忘了趙家的先祖是如何拿箭的吧?”


    燕洵放下長弓,轉過頭來,淡淡說道:“趙家的先祖如何拿箭,有趙家的子孫記著就好,燕洵不敢越俎代庖。”


    諸葛懷笑道:“如此一來,今日的彩頭就歸七殿下了,我府中已設下宴席,諸位一同去喝杯水酒吧。”


    眾人答應,齊齊上馬,好似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遊戲。


    大風唿嘯而過,卷起眾人獵獵翻飛的大裘披風,空曠的雪原之上腥風遍布,遠遠的,燕洵迴過頭來,見那滿身血汙的孩子仍舊站在曠野上,眼神深沉地向著這邊望來,久久一動不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北風唿嘯著吹過,凜冽寒峭,刺入骨髓,大風卷起紛紛揚揚的白雪,漫天嗚咽著,像是發了瘋的怪獸。


    諸葛家的下人們正在打掃圍場,他們將那些幼小的屍體用鍬鏟起來,然後一拋,就扔在了馬車上。不遠處已經挖好了一個不大的坑,蒿草在劈裏啪啦地燃著,發出濃重的黑煙,那是用來掩埋這些孩子的,連同那些嗜血的畜生也一同埋葬。這些草芥般的生命,就好比一隻隻皮球,有錢的主人們隻玩一次就膩了,於是,就通通扔掉。


    荊月兒披著一條破碎的麻袋,很安靜地垂著頭,靠著籠子靜靜地坐著。她受了很重的傷,這即使放在一個成年人身上,也未必做得到默不作聲地忍耐。


    諸葛家的下人們以為她或許就要死了,可是來看了很多次,卻仍見她的胸脯在輕輕地起伏。他們知道,那是在唿吸,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這個眼看就要死了的孩子繼續活著。於是,他們沒將她扔進亂葬坑,而是在離去的時候,又將她裝進了籠子裏。


    之前看起來擁擠不堪的籠子此刻顯得有些空曠,孩子們全都死了,隻剩下一個。下人們在感歎這孩子好運氣的同時,也忍不住悄悄地探過頭去,小心地打量她幾眼。


    即便說不出,但是他們還是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孩子,較之前來的時候,有什麽不一樣了。


    諸葛家占地極廣,從後門進入,朱順將荊月兒交給兩個雜役,吩咐了幾句,冷冷地看了荊月兒一眼,就轉身離去。


    哢嚓一聲,一間房門的鎖被打開,荊月兒被一把推了進去,還沒等她爬起身子,房門就已經被緊緊地鎖上了。


    四下裏一片漆黑,角落裏堆積著大捆的柴火,還能聽到有老鼠倉皇爬過的窸窣聲。孩子並沒有驚慌失措地叫喊,她坐在屋子中央,脫下肩上披著的破碎麻袋,用牙齒咬住,然後用力撕下一塊塊布條,認真地包紮起身上的傷口,手法竟出奇地熟練。


    這麽長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合格的特工穩定下來,以縝密的思維和冷靜的情緒來麵對任何事情。哪怕,所要麵對的情況是那樣匪夷所思。


    的確,此時的荊月兒,正是為國捐軀的十一處副指揮官楚喬少校。命運在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不可思議,一個深淵之下並不一定都隱藏著死亡,也許,會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楚喬舉起手來,借著外麵的光,看著這隻小小的手掌,一絲悲戚緩緩在心頭生出。隻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為自己悲哀,還是為這個可憐的孩子。


    “這裏沒有人了,我可以允許自己難過和害怕,但是,一定要將時間壓縮到最短。”


    孩子低聲緩緩地說道,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滑過她尖瘦髒汙的小臉。她抱著膝,緩緩地垂下頭去,將臉孔埋在雙臂之間,無聲,脊背卻漸漸地顫抖起來。


    這是楚喬來到大夏王朝的第一個晚上,在諸葛府冰冷透風的柴房裏,她第一次因為軟弱和害怕,失措地流下了眼淚。她給自己一個時辰的時間去詛咒命運、緬懷過去、擔憂前程和適應新的生活。一個時辰過去之後,她就再也不是十一處的超級指揮官楚喬了,而是這個一無所有、幼小無助的小女奴,要在這個毫無人性、嗜血無序的鐵血王朝裏艱難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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