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你之前還記得的,但你見到我之後,卻忽然忘記?”“你希望用更多時間陪著你的孩子吧?你知道如果你還過著過去的那種日子,你必然會傷害到你在乎的人,必然會傷害到你真正的同類吧?”雲礫不知何時,已經將手伸進衣兜裏。殷凡送給他的小球就在那裏麵。小球的表麵微涼。可哪怕隔著衣服,小球都應該可以稍微吸收一些他散發出來的體溫,將自己的溫度往上提一提。偏偏此時雲礫觸碰到小球,隻覺小球涼絲絲的。他原本因為自己忽然用奇怪的語言、說出奇怪的話,產生的些許不安,都被小球的涼意吸走。他甚至能用冰冷的語調進一步逼問蘑菇人。“你覺得,同類應該是什麽?”雲礫問出這句話後,沒有再往下說。他隻是定定地看著蘑菇人,等著蘑菇人的迴答。蘑菇人的顫抖一度加劇,嚇得小蘑菇人一邊緊抱著蘑菇人,一邊對雲礫怒目而視。但蘑菇人漸漸平靜下來。就連蘑菇人身上長出來的蘑菇,都有部分被收迴蘑菇人體內。蘑菇人抬起頭,看著雲礫。他還騰出一隻手,摟緊了跪在自己腳邊的小蘑菇人。他先是發出了古怪的音節,然後發出了大家都很熟悉的聲音。“同類?”蘑菇人的語氣過於迷茫。被他看著的雲礫則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對,同類。”雲礫也沒有再用那古怪的語言說話。其他人總算能聽懂他和蘑菇人之間的對話了。當即,一個個都屏氣凝息,專心往下聽。“你說你是我同類。”蘑菇人用陳述性的語氣說著話,但他明顯不怎麽肯定自己說的內容是否正確,“我的孩子是我的同類。你的長相和我的孩子的長相……”他抱起小蘑菇人,還將小蘑菇人舉了起來。身在半空中的小蘑菇人茫然地問:“爸爸?”小蘑菇人輕微活動著手腳,但活動幅度不算大。“爸爸想看我變成其他模樣嗎?我可以變的。”小蘑菇人說著,就想扭動身體,變迴大團紅色粘稠物的模樣。“不。”蘑菇人下意識地拒絕了他,他趕緊變迴平日慣用的人類小娃娃模樣,繼續用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蘑菇人。“同類……”蘑菇人皺起了眉,“我為什麽想要找同類?”他輕輕放下小蘑菇人,疑惑地抬頭看著雲礫,“你能不能告訴我?”陣法之外,許齊和鄭平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許齊格外緊張。他憑著一直當蘑菇人主治醫生養成的直覺判定,現在就是蘑菇人能否重迴正常的關鍵點。雲礫的迴答,決定著蘑菇人今後如何。一旦雲礫答錯了,蘑菇人可能就會失去這一契機。一旦蘑菇人繼續不正常地生活的時間長了,以後的蘑菇人就極可能再也學不會正常得生活方式,隻能一直不正常。許齊隱約猜到該怎麽迴答,但他無法提醒雲礫。雲礫和蘑菇人的距離太近了。他和雲礫說什麽,都無法瞞過蘑菇人。一旦讓蘑菇人聽到了,讓蘑菇人覺得,雲礫說出來的、不是雲礫真實的想法,而是蘑菇人並沒有那麽信任的人轉告雲礫的答案,蘑菇人極可能因此連雲礫都不相信,哪怕雲礫聽了許齊的提醒,結合了自己的思考,確定許齊的提醒正確,才答了和許齊提醒相近的內容,蘑菇人都可能不會相信雲礫的答案。許齊隻能等。“你被汙染後,你已經忘了你該如何生存。你苦苦尋覓同類,實際上是想尋找能讓你覺得自在的生活方式。”雲礫極肯定地給出迴答,“你覺得你怎麽生活都不舒服。你覺得如果隻憑借自己的力量,你找不到能讓你覺得舒服的生活方式。你喜歡從泥土中吸食到的養分,但之前和你一起生活的父母無法像你一樣生存。”蘑菇人雙眼愈發濕潤。淚珠在他眼眶裏打轉,卻遲遲沒有落下。依舊被他舉在半空的小蘑菇人朝他伸長了手,像幫他擦拭掉凝聚在他眼角的淚珠,可怎麽伸手都夠不著他的臉。雲礫的聲音愈發柔和。“你覺得你和父母待在一起,你就是那個和他倆格格不入的異類。你很不適應,你需要獨處的空間,但哪怕你選擇了躲到山林裏獨處,你依舊會想起你父母,還有你認識的其他人。“那時候的你,還覺得你和他們是同類,你覺得你應該繼續學著他們的樣子,過你以前已經過慣的日子。“但你每一次迴去嚐試,你得到的都隻有痛苦,所以你隻能迴去一段時間後,又躲到山林中,將自己當成一朵原本就生活在山林裏的蘑菇。“所有人都覺得你不正常。你被送去醫院,你開始接受治療,你也覺得那樣的你很不正常。但你隻要過上他們覺得正常的日子,你就不舒服。“你掙紮過很長時間吧?你想滿足他們的心願,想成為他們眼中的痊愈患者。可是,你得到的隻有無盡的痛苦。你的精神愈發分裂,你越努力,你就越分裂,直到你變成他們眼中危險的患者,你隻能住到精神病院裏,你出不去了。“一半的你遵從著心意,過著能讓自己喜歡的生活,躲在角落裏,像一朵默默無聞的蘑菇,安靜地生長;另一半的你,聽進了其他人說的話,你覺得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應該要好起來,但你也做不到。”大滴大滴的淚珠終於從蘑菇人眼裏滾落。蘑菇人放下了自己一直舉著的孩子。小家夥很自覺地鑽進了蘑菇人的懷裏,笨拙地用手給蘑菇人擦著眼淚。但眼淚越擦越多。小家夥放棄了。他索性緊緊抱住蘑菇人,貼著蘑菇人的胸膛,任由蘑菇人好些淚水滴落到他頭上。許齊記錄的筆停了。許齊默默看著在蘑菇人麵前蹲下的雲礫。他長歎一聲,合起筆記本。“老鄭,你記錄吧,我要理一理思緒。”鄭平更不敢停筆了。“我知道,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雲礫將手搭在蘑菇人肩上,“但你可以嚐試承認,兩個你,都是真實的你。被汙染後想當蘑菇的你是你,過慣了以前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別的生活的人,同樣是你。被汙染的生靈是你的同類,隻要你願意,沒有被汙染的生靈,也可以是你的同類。”蘑菇人緩慢又僵硬地搖著頭。雲礫收迴搭在他肩上的手,看著他微微一笑。“你之前不是還覺得我的模樣不對,所以懷疑我不是你的同類麽?現在,你看看。”雲礫這話一出,許齊和鄭平齊齊咽了咽口水。他倆睜圓了眼,聚精會神地看著雲礫。這時候略微出現一點分心,都是對雲礫的不尊重!雲礫起身,稍微往後退了兩步。蘑菇人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雲礫。他甚至主動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好保證視野清晰。雲礫閉了閉眼。有淡淡的光暈在他身上轉過。他的雙腿陡然變成一條修長的魚尾。許齊和鄭平更是瞳孔擴張。這是美人魚的魚尾?!但怎麽能長到雲礫身上!哪怕這蘑菇地光線黯淡,他們都能看到,雲礫的魚尾上流轉著七彩光暈。修長有力的魚尾在地上輕輕一拍,就拍起了一些枯枝殘頁。而後,魚尾又變迴雙腿。若非地上還殘留著魚尾拍打過的痕跡,他們或許還會覺得,剛才那一幕都隻是自己的幻覺。也有人選擇看向雲影,隻懷疑剛才的雲礫是雲影變的。雲影的陰影之軀可以隨意轉變模樣,要變出魚尾也不是什麽難事。但隻要再細心想一想,他們都能知道,剛才長出魚尾的,隻能是真正的雲礫。剛才站在旁邊的人,終究是雲影的模樣,而不是雲礫的模樣。雲礫和雲影一起從餐廳走來,這期間,可沒有時間讓雲礫化妝成雲影的模樣,再讓雲影假扮雲礫,給蘑菇人上演剛才這一幕。再說了,蘑菇人辨認雲礫,依靠的還有氣味。這絕非雲影改變模樣就能瞞過去的。雲礫再一次將手伸入衣兜,感受著小球傳來的冰涼溫度。其他人不明白他是怎麽做到的,他很清楚。他借助的是時空的力量。在段老頭店裏,他觀看段老頭用報紙生成的諸般景象,已對時空力量有了更深層次的認知。殷凡送給他的小球,再給了他一個近距離感悟時空的機會。他之前做了那麽多的醬油炒飯,或多或少也產生了自己對時空的理解。最後,是段老頭說的,他這個世界的人,大多因為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的時間差距,不知不覺間就培養了極佳的時間敏銳度,他憑著這樣的優勢,順利地在蘑菇人麵前,借用到了變魚時期的他的力量,短暫地變成了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