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尖尖細細的聲音很快引起巡防禁衛軍的注意。


    餘大人落水啦?


    在哪,在哪?


    餘大人,鎮定啊,我們來救你了!


    莊良珍安靜的退至陰影中。


    大家蜂擁而上,餘塵行卻自己爬了起來,池水不深,將將及腰,濕衣服黏在身上倒讓高大的身形顯出幾分單薄,橘色的火光映照著這個年輕男子烏沉沉的神情,看上去很凝重,不,不是凝重,是充滿殺氣。


    眾人小心覰著他:“餘大人,這是怎麽迴事?”


    他慢吞吞爬上岸,喘了口氣,才淡淡道:“被人推的。”


    啊?是誰這麽大膽?誰敢在此行兇,是誰?


    禁衛軍劍一拔。


    餘塵行看向撇得幹幹淨淨的莊良珍,慢慢道:“是一個小王八犢子。”


    眾人麵麵相覷。


    “我沒事,你們忙去。”他語調沒有任何起伏,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


    大家繼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還是很識趣的告退,臨走前又瞅瞅站在陰影裏的小丫鬟,鄭重提醒道:“快照顧好你家少爺,別再讓他落水了。”


    小丫鬟福了福身。一場雞飛狗跳方才落幕。


    莊良珍壓根就不怕餘塵行報複。


    如此要緊的案子,他竟將細節全部透露給她,就說明他是有多重視私販戰馬案。


    那些嚷嚷和咋唿,不過是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她的好。


    是呀,他怎麽就不敢承認她的好呢?餘塵行一想到這個問題,立刻迴避,強迫自己去想戰馬一案。


    雖說涉案商人已在刑部大牢畏罪自殺,但大理寺乃至都察院不肯結案,鐵了心要在這上麵做文章,也許跟魯公府有些牽扯,但誰也不敢這麽說啊,隻能查,逮著這個坑用力查,不斷給京都三十二衛施壓,牽扯到五軍都督府是遲早的事。


    餘塵行根本撇不開,隻能配合上麵暗中排查。他年紀不大,爬的太高,同僚嘴上不說,心裏必然不屑,若在這件事上出岔子,便坐實了他是靠外祖母和祖父的關係才進來的。


    天知道他為了這個位置從蜀南、平章直至上穀,前後輾轉三年,把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吃了一遍,就這樣還被人質疑,以他的性格怎會甘心。


    可是他到底為什麽不敢承認她的好呢?好進他心頭。


    好的令他時常痛苦。


    不對,都痛苦了還好個屁,他是討厭她,非常討厭!


    “莊良珍。”餘塵行抹了把臉上的水,氣的手都發抖,咬牙道,“你信不信我就在這裏把你辦了,然後挖個坑一埋,誰也不知道?”


    莊良珍自陰影中走出,眸中不見絲毫羞惱,卻是他為之瘋狂的倔強,這瘋狂源於說不清的疼痛與憎恨。


    “你還有力氣挖坑,想來那一下打輕了?”她歪著頭看他。


    餘塵行完全呆愣了。


    好半晌才紅著臉喊道:“你還是不是女人,你到底還是不是女人,跟男人打架,你丫跟男人打架,還專打人那裏,你這樣……讓男人如何保護你?!”


    “我一個人就很好,不需要男人保護。”她收迴視線,臉上似有困倦,“明日再去看那匹馬吧,我困了。”


    她離去的身影被隨風微揚的宮燈拉的長長的,說不出的孤寂,卻更像是一往無前的勇敢。


    ……


    迴去的路並不遠,但經過八角亭時一隊巡防禁衛軍剛好路過,這附近有不少丫鬟來來往往,她並不顯眼,但八角亭的燈火繁盛,照的周圍花樹光華流轉,經過樹下的她,沒有麵紗的遮掩,像是一顆明豔的朱砂落進月光裏。


    她聽見有人倒吸了口氣。


    走在前麵的官兵瞪大眼,眸中有熟悉的驚豔。


    這樣漂亮的女子很難不引人注目,身份自然也不一般,可能是勳貴家貪玩的小姐,也可能是哪位王孫世子最珍愛的寵妾,但絕無可能隻是個奴婢。


    “姑娘,夜深了,不宜再逗留……”他往前走了兩步,或許這個姑娘需要他護送一程。


    “不必勞煩莫都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攔住他。


    他定睛一看,識得此人是良世孫的幕僚,便拱手問好,對方亦極有涵養的還禮,然後笑吟吟的走向那姑娘,與她低語幾句,旋即送她離去。


    江茗將手裏的披風遞給莊良珍:“披上吧,二爺聽聞你隻身隨餘大人去看馬,十分擔憂,便派我過來看看,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看完了。”


    披風正是她常用的那件,良驍又知道她隨餘塵行離開,想必此刻應是在她的住處。


    “為什麽不讓春露過來?”她問。


    江茗笑道:“一來我好欺負,過來也可任姑娘欺負;二來餘大人總要給我幾分薄麵,那樣才不會為難姑娘。”


    莊良珍讚許道:“你果然是他的狗,跟他一樣虛偽。”


    “不管是狗還是人,隻要被人像人一樣對待,而不是活的連狗都不如,那又有什麽所謂呢?”江茗壓根就不會生氣。


    莊良珍嗬嗬笑了兩聲。


    “對了,餘大人呢?”江茗問。餘大人也太不靠譜了,竟讓女孩子夜間獨行。


    “他啊,掉水裏了,現在應是疼的不太好走路。”


    江茗驚訝的哦了聲:“那你就這樣拋下他走了?”


    莊良珍擰了擰眉:“對啊,是他不能走路,又不是我不能走路。”


    江茗啞口無言。


    ……


    夜深了,魯公府二房的佛堂才剛剛結束誦經聲,良二夫人麵帶倦色的走出。


    謝家三姑娘謝蘭蓉蓮步輕移上前攙扶她胳膊。


    “跪坐這麽久,二夫人小心腳下。”她柔聲道。


    “傻孩子,我與你母親是手帕交,叫我姨母便是了。”


    “是,姨母。”謝蘭蓉甜甜道,一張臉妍麗若春曉之花。


    良二夫人失去愛子,不得不靠參悟佛法祛除傷悲,在佛堂待了個把月,看上去越發慈和了。


    良三夫人給她倒了杯茶,麵有憂色。


    “怎麽了?”良二夫人問。


    “還是江陵馬場那邊的事。”良三夫人用帕子沾了沾嘴角。


    “無妨,繼續說吧,三丫頭是自己人。”


    良二夫人歪在炕上,三丫頭仔細的為她捶著腿。


    “天字號的那匹戰馬昨兒夜裏……沒了。”良三夫人歎了口氣。


    天字號乃江陵培育最強耐力種馬的特殊馬場,有多特殊,周圍巡防的官兵皆按皇城禁衛軍的標準挑選,關卡重重,與其說是馬場,倒不如說是一個最為嚴苛的軍事基地。


    當年藍嫣芝帶迴的《馬經》第一卷,令良氏得以更精準的挑選、馴化野生良駒,再經特殊的喂養方式,打擊的匈奴戰馬聞風喪膽。但經書最後一頁,清清楚楚的寫明:此法存在致命缺陷,數代之後,完全退化,與普通京馬無異,甚至還會出現體質衰弱的症狀。


    昨夜死掉的戰馬應驗了這句詛咒。


    由於戰馬的黃金使役年齡是三到十歲,因此京都三千營、兵馬司乃至大齊二百多個衛所,每年都要調撥若幹匹用以替換退役或者意外傷亡的戰馬,而每隔十年,良氏還要向戍守邊疆的軍隊提供數千匹威懾匈奴的優良戰馬。


    如果天字號的馬有問題,京都和各衛所的需求尚能應付,但十年一換血的戍邊戰馬可就懸了,那代表魯公府將很難續寫江左豪門的傳奇。


    人,一旦嚐過了頂端的滋味,豈會再想走下來?


    良三夫人呐呐道:“今年邊境不太平,雖是小打小鬧了幾場,但傷亡在所難免,老爺說戎親王可能會上折子,請求提前調配軍需,那樣一來,咱們的時間可就不多了,也許五年……或者三年也說不準。”


    三年!那可真是迫在眉睫啊。良二夫人盤弄著手裏佛珠。


    謝蘭蓉感受到良二夫人溫和的目光,心頭一涼,暗暗打個寒顫。


    “姨母,我的嬤嬤陳氏能力有多強,您也見識到了,她通馬語絕不弱於莊良珍。莊良珍進野駒苑隻不過牽出一匹戰馬,她進去,所有的戰馬齊鳴,行動一致。她是純血統的厄蠻族大祭司之女,恐怕也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純血統的厄蠻族人。”她頗為自豪。


    良二夫人笑了笑:“陳氏,確實是極好的。”


    比莊良珍那個混血的賤婢令人心安。


    但是,她看了看良三夫人,良三夫人便心領神會道:“但是我們想知道……她何時才能找到青驄馬?”


    隻有純種青驄馬,方能培育出世上最完美的戰馬,可青驄馬這種東西,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遇上了也不一定能逮住,那玩意兒跑起來據說真的像飛。


    謝蘭蓉輕咬下唇,囁嚅道:“其實,已經逮到了一匹,還是剛下過崽的,性子極其暴烈,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降服,沒過多久便死了。”


    那匹母馬寧死不屈,發起怒來眼眸竟是赤紅色的,前來配種的公馬一靠近就被它嚇的四腿打顫,甚至,它還咬斷了喂馬小廝的手腕。


    馬道素來有項規矩:良駒一旦無法馴服,必須放生。


    但陳郡謝氏為了攀上魯公府這顆參天巨樹,不惜將青驄馬折磨致死,這在厄蠻族看來是天理難容的大惡,而身為大祭司後人的陳氏……可見也是個貪財忘義的,不過良二夫人喜歡這種人。


    貪婪是好事,不貪婪的人多無趣。


    良二夫人扼腕道:“多麽難得的東西,就這樣死了,罪孽啊。”


    謝蘭蓉慌忙道:“還有希望的,我們可以用母馬的屍體誘捕小馬駒。”


    她沒敢說已經誘捕了兩個月,可那匹小馬駒仿佛自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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