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夜籠罩的魯公府,良氏二房一片靜謐,仆婦們全都繃著一口氣,輕手輕腳的走路,唯恐弄出什麽動靜驚擾了好不容易睡下的良二夫人。


    良二夫人歪在炕上並未睡去。


    “除了把表小姐氣哭那一迴,一直不聲不響的縮在雙槐巷,隻在今日出來放了半天風箏。”董媽媽輕言細語的迴話,又將莊良珍是如何氣哭鄔清月的過程詳細描述了一遍。


    良二夫人歎口氣:“這孩子,真不懂事。”


    也不知是說鄔清月不懂事還是說莊良珍不懂事。


    董媽媽低首道:“孩子不懂事,所以才需要大人來管教。其實夫人您大可不必操心,就交給奴婢吧,小丫頭嘴再硬也硬不過宮嬤嬤的蘭花針,奴婢一定會把經書第三卷一個字也不少的從她嘴裏摳出來。”


    “罷了,畢竟還是個孩子。”用了蘭花針可就沒有迴旋餘地。“二少爺又喜歡的緊,我何苦要去做那壞人。”如今老太爺喜歡良驍,做了壞人可就是得罪老太爺。


    “夫人,您就是心腸太綿軟了,總是想著別人,苦了自己。”董媽媽歎了口氣。


    “二少爺已經長大,有自己的心思,我們做大人的就該放手了。”良二夫人扶額閉目,年近四十的手保養的鮮嫩欲滴。


    董媽媽弓著腰上前為她掖了掖被角。


    “挑個合適的日子,我要見見。”


    “是。”


    在京都散播莊家與魯公府的淵源,下一步是不是要拿出藍嫣芝當年的婚書?良二夫人輕輕哼了聲。


    她是絕不會給那丫頭拿出來的機會。


    那可不是一份正統的婚書,更不是藍嫣芝寫的,而是老太君,婚書的內容也不隻是針對良驍,而是大房與二房的適齡男子。


    良駿的年紀可比良驍適齡多了。


    這可不行,不管是良駿還是良驍,都是漂亮的好孩子,那丫頭怎配與他們比肩。


    ……


    長公主府的品茗茶會結束,夜已深,丫鬟們小心翼翼侍候幾位少爺下去休息。


    餘塵行垂著眼皮,複又抬起。


    他快走幾步,追上良驍:“表哥。我給你備了一份驚喜。”


    良驍笑道:“自己留著吧,雙槐巷那個已經讓我很吃力。”


    “那不是吃力,是舍不得吧,今晚這個,梨樂坊的頭牌,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良驍側看他,笑道:“既然這麽美,你還有心思胡思亂想不該想的?”


    這句話的意思可就深長了。


    餘塵行臉上的笑意僵了僵。


    ……


    大齊的女孩子喜好穿胡服騎馬出行,窄衣窄袖還束腰,看上去很精神。


    春露殷勤的伺候莊良珍戴上帷帽:“這幾日風大,姑娘可要擋好了,免得吹糙了麵皮。”


    莊良珍對她彎唇一笑。


    感應到女孩子要送它迴記憶中的地方,白點繞著莊良珍興奮的奔跑,若非有帷帽遮擋,不知得要揚多少灰塵在她臉上


    其實她大可坐馬車,但有點舍不得白點,白點也高興馱她,一人一馬,以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愉快的交流,馬蹄時快時慢,興奮難抑之時,它還能蹦起來,像個男孩子。


    不過它是母的。


    起先,莊良珍一直以為這性格定是公的。


    牽迴來那日,卻被餘塵行好一番嘲笑:“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呢,居然連公母都分不清。”


    這個她還真不懂,從前見到的都是騸馬。


    馬不騸不可使役,這是規定,因為公馬很危險。


    這一趟隨行的護衛常年往返京都和江陵,路上一應瑣事根本無須莊良珍操心,大家也都很默契的按照她要走的方向前行。


    可是馬不會用人類的語言表達,隻知沿曾經離開的路線原樣返迴,於是護衛們發現此行格外詭異,比如到前麵的石板橋,明明直走就可以啦,莊姑娘卻非要繞一圈榆樹林。


    也可能是小姑娘貪玩,就愛騎著馬兒四處溜達吧?


    日暮時分,他們離京都和江陵的邊界越來越近,誰知牛百戶忽然追上來,對莊良珍道:“莊姑娘,這條路不能走,得走右邊,那才是官道,左邊是荒山野嶺。”


    可是白點執意要走左邊,它就是從左麵被人帶進京都的,莊良珍無法對牛百戶解釋白點的心情,便問:“我們有指南針,足夠的水和吃食,難道還怕走不出荒山野嶺?”


    牛百戶拱手道:“莫說有這些條件,就是沒有我也能將姑娘好好的帶出來,但現在不能走的原因是有狼群。”


    可是不走這條路,白點就找不到家了,馬兒識途,隻是識它走過的,不能像人那樣有一個宏觀的立體的邏輯。


    莊良珍問:“如果必須走這條路,牛百戶可否想個萬全的法子,比如多雇幾個壯丁,準備一些火把,銀錢不是問題。”


    大不了耽擱一天,返迴剛才經過的小鎮做些準備。


    牛百戶想了想:“也行,但要耽誤一日。”


    莊良珍頷首。


    牛百戶包攬一切,立刻著手準備,春露則陪莊良珍迴客棧休息。她一早兒就知道莊姑娘不尋常,馬在她眼裏就像溫順的小貓小狗,少爺則是隔壁的熊孩子,更不可思議的是似乎還與……魯公府的良世孫有一些說不清的關係。


    但她隻是一個小丫鬟,盡管時不時要經受匪夷所思的考驗,然而做下人的最要緊的就是本分,主子想讓你知道的事不用問也會透露,否則,最好埋頭幹活少說話。


    沒錯,多幹活少說話。想通了的春露立刻打水伺候莊姑娘休息。


    其實牛百戶比春露還納悶,但餘大人不準他問東問西,隻命他護送莊姑娘,護送,就是保證莊姑娘安全,但是少發表意見。


    翌日,牛百戶加上兩個侍衛外帶十二個壯丁,總共十五個男人,各個人高馬大,狼群看到這樣的隊伍絕不會主動攻擊。莊姑娘推算,一早出發翌日天亮之前便能趕迴。


    時間不長,算不得苦差,價錢又公道,眾人信心滿滿。


    他們本就是當地獵戶,在狼群出現以前經常出入此地打獵,對路徑再熟悉不過。


    看來這位牛百戶倒是個細心人,短短半日,布置的妥妥當當。


    走到這一步,莊良珍不得不懷疑白點其實是一匹野馬。


    野駒苑雖有野駒二字,裏麵關的卻都是人工飼養長大的,隻不過難以馴化,導致暫不能使役。沒想到居然混進了一匹真的野馬,想來捉它的人也廢了不少功夫,也許是意外,也許是巧合。


    當日酉時,莊良珍感覺白點找到了家,它難以自抑的嘶鳴,馱著莊良珍戀戀不舍,見她跳下來,便伸著脖子去噌她額頭。


    除了春露,十幾個男人目瞪口呆,見過溫順的良駒,但真沒見過比小狗還會討好人的良駒。


    再往前便是一望無垠的峽穀與森林,不再適合人類涉足。


    要分手了嗎?莊良珍看著它眼睛。


    白點眨了眨,居然有晶瑩的淚光。


    莊良珍睜大眼:“真的嗎?你見過我?”


    所以第一眼就對她格外好奇,恨不能咬斷木欄衝出來。


    “你見到的那個我,比現在的我高,白頭發……哈哈,你們馬兒說的話聽起來真奇怪。”她抱著它脖頸笑,“那一定是與我相像的人,但肯定不是我。”


    它聞了聞她身上的味道,確實不是她。


    但是它要走了,它屬於帶著露水的草芽和深穀。


    似乎要為這略帶傷感的離別更添一抹愁緒,老天爺竟飄起細雨。


    白點噠噠噠的越走越遠,還不時迴頭看她一眼,直到火紅的身體被濃鬱的灌木叢一層一層的遮擋,完全消失。


    “姑娘,快走吧,牛百戶說下雨不是好兆頭!”春露上前拉起她的手。


    莊良珍如釋重負:“好,我們走!”


    牛百戶中氣十足的指揮大家掉頭。


    天黑時在一處山壁下落腳,綿綿的細雨忽然變了臉,稀裏嘩啦越來越大,牛百戶大驚失色。


    深更半夜,正是野獸出來覓食的時辰,而雨勢這麽大瞬間澆滅火把,情況不容樂觀。


    幸而當初莊良珍要求把車廂的簷角做寬許多,十幾個人圍成一圈,尚且能避雨,也能勉強護住五六根火把,但根本找不到地方生火,沒有火堆就意味著任何一種野獸都有可能靠近馬車。


    “牛百戶,請將車轅解下。”莊良珍冷靜道。


    有道理,馬匹極易受驚,萬一將兩個小丫頭拉跑了,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牛百戶一點即透,立即放下車轅。


    春露似乎被緊張的氣氛感染,結結巴巴道:“別,別怕啊,再有三個時辰天也就該亮了。”


    明明自己都快要嚇暈了,還好心的安撫她,真像慕桃。莊良珍拍拍她的手:“不會有事的。”


    狼群很少主動攻擊人數眾多的男性。


    但這一夜,誰也無心睡眠,牛百戶支起耳朵,一刻也不敢分神。


    一個時辰總算平安的過去,雨勢轉小,眾人在心裏鬆了口氣,卻發現靜謐的灌木叢有螢火蟲在飛舞。


    春露眼睛一亮,展顏道:“好美啊!”


    莊良珍麵無表情道:“狼群來了,大家小心。”


    春露尖叫一聲暈過去。


    尖叫引起了狼群一陣騷動。


    不知它們跟蹤了多久,但一直未發動攻擊,可見也是有所忌憚。


    十五個男人架起弓箭,莊良珍鑽出車廂,爬上頂蓋,頂蓋四周有固定火把的地方,隻見她四平八穩的挨個換上新的桐油布,逐一點燃,眾人這才發現雨停了。


    雨停了,卻無一處幹燥之地生火,倒是方便了狼群。


    嗷~


    頭狼一聲悠長的號令,那些美麗的“螢火蟲”緩緩飄出灌木叢,一隻,兩隻,三隻……每數一下,牛百戶的心便重重的跳一下。


    他們的運氣是有多壞,不僅橫遭暴雨,還遇上規模如此巨大的狼群!


    莊良珍的神色卻異常平靜,不是不怕,而是害怕這種情緒在死亡麵前實在多餘。


    “見鬼了,怎麽會這麽多!”有人罵道。


    一般三四十隻就很誇張,眼前卻有上百隻!


    眾人的麵孔幾近扭曲。


    牛百戶側頭對莊良珍道:“莊姑娘,我把車轅接上,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


    莊姑娘沒有迴答,他下意識的抬頭望去。


    女孩子單薄的身形立在車頂,不知在想什麽,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一雙明亮的眼,即使在暗夜也那麽清晰。


    頭狼慵懶的踱步上前,似乎在思考如何發動攻擊才能盡可能的減少狼群傷亡。


    莊姑娘忽然對它喊了一聲,這一聲清亮而婉轉。


    頭狼耳朵動了動,目光鎖定莊良珍。


    女孩子又對它喊了聲。


    它聽不懂,但多少受到了一些影響,狼群有短暫的沉靜,但也隻是短暫的。


    牛百戶要瘋了:“莊姑娘,你還是躲起來吧,別這樣亂叫,待會它可能盯著你咬。”


    莊姑娘卻示意他安靜,雙手合攏,啟音緩緩輕唱。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唱歌!


    但歌聲古怪,有種說不出的蒼涼大氣,似異族人。


    聽見女孩的歌聲,頭狼暴怒,嗷的一聲群狼猶如離弦之箭衝向馬車,馬匹嘶鳴,箭矢如雨。


    眾人都要嚇尿了,誰還有工夫搭理舉止怪異的女孩子。


    他們不信十幾個男人還殺不過一群畜生。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十幾個男人還真快要招架不住,猝然一道慘叫,有人胳膊被趁虛而入的狼咬住,陣腳頓時大亂。


    更有人搶走馬匹,騎上便跑,隻有牛百戶死死拽住最後一匹馬:“走開,走開,這是莊姑娘的。莊姑娘,快走啊!”


    “我不走,它會來救我的。”莊良珍堅定道。


    仿佛是為了詮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空濛而漆黑的天際漸漸傳來雷鳴,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有人尖叫:“他娘的,好多馬,他娘的,好多野馬,我們死定了!”


    白點火紅的身影從地平線一躍而出,身後是烏泱泱的奔馬,泥水四濺,踏月疾馳。


    狼群瞬間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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