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不、我不走,不是,我不用走的。”郭洋朝他屁股就是一腳,“迴去隻管寫你的劇本,一句不該說的話都別說,知道嗎?”“知道,知道!”編劇連連點頭,小心地跑走了,跑了幾步,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見草叢裏一個死屍正盯著他,僵硬了幾秒,然後慢悠悠地走迴了他的草屋。郭洋:“我們現在怎麽辦?要迴電影世界在鬼校花那裏再確認她確實是在拍電影時死的,鬼魂被那個什麽鬼道士困在電影裏了?”夏白:“要迴去,服務員尤月還在那裏。”淩長夜:“這邊也要留人看著。”夏白和郭洋異口同聲地說:“你留下。”淩長夜緩緩地移過視線,“為什麽?”夏白:“別再換衣服了。”郭洋:“少換一套衣服。”“……”電影世界三個厲鬼,不能掉以輕心,最終是夏白、郭洋和老馬三個人全都過去,淩長夜帶著二娃留在這裏。二娃看著他們的背影小小地跟了兩步,被淩長夜拎迴來,“我含辛茹苦帶你兩年,還不如他帶你一天?”二娃抱頭蹲下,不迴答不麵對。“……”夏白三人跳入湖中,順著來時的方向,穿過幽深的湖底,冒出水麵,又看到了被燒過的小島,以及正在湖邊盯著他們的三個陰森森的女鬼。再次看到她們,他們沒之前那麽害怕了。夏白在浮出水麵之前,已經把兜裏最後幾張馭屍符交給了跟著他的死屍。理論上說鎮屍符和馭屍符是對死屍有效,對鬼校花這種有實體能碰到的鬼,有一定作用,但效果必然不如對死屍。前麵夏白用鎮屍符貼鬼手就證實了這一點。這次他用馭屍符,沒妄想真正控製她們,隻是想為他們爭取一點時間。跳入湖之前,他們三人預想過眼前的情況,商量過怎麽應對。郭洋先跳出來:“三位,我們找到了!找到你們的……啊疼疼疼!”郭洋一冒頭,話還沒說完,就被鬼校花一隻手抓了過去,尖銳陰寒的指甲深深刺入了他的肩膀。夏白趁機馭屍,一群沒有感情和感覺的死屍全部跳到了鬼校花和另外兩個女鬼身上,馭屍符貼到了她們頭上,馭屍符暫時定住了她們,但很顯然,在她們的掙紮中搖搖欲墜。被定住的鬼校花更加憤怒和瘋狂,嘴裏一直念叨著:“死,都去死!殺了他們,殺……”夏白問:“殺了他們,是校花周心的執念,還是夏飛的訴求?”鬼校花僵硬的身影猛地一顫,幹枯的眼睛睜得大大,死魚眼一般的眼睛裏有了一絲清醒微弱的光,“夏飛、夏飛,媽媽,我……我是夏飛?”夏白:“你是夏飛。”把他們從湖裏拉出來的就是夏飛,而不是什麽校花。夏飛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夏飛,媽媽,飛飛,是夏飛……”她是叫夏飛。她出生在一個小村子裏,從出生到18歲都沒離開過那個地方,見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割牛草的時候,在山上看到的遠方。夏風吹過一座又一座山,崎嶇的山路上一輛三輪車帶著她的視線越走越遠,走向她渴望的,但永遠到不了的遠方。那輛三輪車帶著她堂妹去縣裏的高中讀書。她沒有這個機會。她原本連初中都讀不了,她爸爸說家裏如果有很多很多錢,就給她弟弟買飛機,但沒有供給她讀書的。是她媽媽用十幾年偷攢的錢,偷偷給她交了學費,被院外內屋,床上床下打好幾頓換了她上初中的機會。但媽媽也就隻能做到這樣了。她和爸爸一樣,偏疼弟弟。在她要鬧著上高中的時候,媽媽說:“你以為我考不上高中嗎?”她連小學都沒上完。從小輟學,幹活養家,最後嫁給她爸爸這樣一個把打女人當成天經地義的人,變成了一個把大部分人生希望放在兒子身上的女人,默認女兒也會輟學走她這條老路。她一直是認為她是這樣的,直到堂妹迴家說導演選她去演電影,她要成為全國觀眾都認識的明星了。村民們像看新世界一樣看著導演的車,據說他們全村一起打工五年都買不起。拍電影當明星,一輛車上百萬,這些都是他們想都想不到的。那個女人隻是看了一眼就走了,不知去了哪裏。那天晚上她顫抖著把她叫出去,給她一件漂亮的連衣裙讓她換上,她給她梳頭,給她幹裂的手塗護手霜,香香柔滑的護手霜在三隻粗糙的手間抹開,大半部分被年輕的那隻吸收了。她帶著她去找導演,她把一大筆錢給導演,她給導演下跪,讓導演帶她去拍電影。第二天,爸爸知道他們家的牛全被她賣了,按著她朝死裏打,打了一上午,用棍子用刀用鐵鍁,血流了一院子,她以為她真的死了。在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可能終生不能下床了,在她要離開去拍電影時,她卻笑了。她那雙濁黃的眼裏第一次有那麽明亮的光,她走出門口迴頭,看到她還在一直笑。她唯一還能動的右手食指,一直在向上劃。別人可能看不懂,她看懂了,那是一個飛的動作。飛,夏飛,飛出去。那個笑在她鼻青臉腫的臉上並不好看,卻一直在她心裏,一整路。六月的牛仔草清脆旺盛,連綿生長,卻局限於山的形狀,一座又一座,一片又一片。她坐車離開了那裏,山路顛簸,座椅柔軟,她窩在裏麵發誓她一定要好好演戲,拚命賺錢救她,不管多苦多累。她不怕苦不怕累,最苦的是沒有機會。鬼校花臉上一道道血痕,是淚痕,她哭了,血淚從她幹枯的眼眶了溢出,“媽媽……”她真的好努力啊,為了她自己,為了病床還在等她帶錢迴去媽媽,為了更多說不清的東西,她每一刻都在努力著。在導演的謾罵和其他人嘲諷的眼神中,她努力演一個她從沒接觸過的白富美,她下湖上山,在烈日下拖著血糊糊的長發滿島跑。她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這個島太美了,這裏的世界太美了。可是,她不知道,她期待的未來是那個肮髒的洞穴。那天晚上,她被兩個投資人拖進那個洞穴,穿著吊帶睡衣的她,皮膚在地上磨得好疼,可是她一句都沒說,因為導演說他們要拍最真實的電影,不能用替身。她當然不會用替身,她當替身都很願意。那時鏡頭中她被磨出血的畫麵,一定很真。一開始被壓住時,她還不知道電影要多真,被打第一把掌時她也不知道,當她知道時,她已經沒有了掙紮的力氣。她哭著向導演向其他人求救時,是不是也在鏡頭裏,很真實。她死時的眼神呢?鏡頭把她的憤恨和不甘記下來了嗎?一定把她的怨和恨深深地保存下來了,要不然她不會留在這裏,一遍遍經曆死亡,一遍遍複仇殺人,卻始終殺不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鬼校花的情緒逐漸崩潰,另外兩個女鬼也躁動了起來,鬼氣森森,嘶叫淒厲。一隻鬼手突然伸長衝向夏白。躺在地上的郭洋大喊:“夏白!”夏白剛要伸手就被馬同峰撞開了。鋒利的鬼手穿透了馬同峰脖子上的皮膚,鮮血當時就溢了出來。“殺了你們!該死!都該死!沒有一個無辜的人!”鬼夏飛神情猙獰,灰紫鬼手上鮮血外溢,逐漸猩紅。馬同峰雙腳離地,在即將被她舉起來時,一隻手壓住了她的手腕。夏白用力握住那隻黏膩可怕的鬼手,“我知道,你很苦。”“我知道,你受苦了。”這是媽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晚上隔著一層層薄薄的護手霜撫摸她粗糙的手時,那瓶她跑到很遠的地方買的護手霜她一直用到死亡那一天,散發著濃濃的梔子花香。梔子花白白淨淨的,就像握住她的這雙手。“我帶你去殺了他們。”夏白說。他慢慢改握為拉,拉住了那隻血紅鬼手,和握住他家喜神的手一樣,“跟我來。”夏飛是非常厲害的厲鬼,她能隱隱察覺到她的仇人大概在哪個方向,可她卻不得其入。他們在本源世界看到了一個道士,手拿方向盤和符紙。那裏還有一個信奉詭異菩薩,一定對鬼神玄學有所了解的投資人。夏白合理懷疑,他們以貧苦人的死亡和掙紮為玩樂,但也怕鬼報複之說,提前請了道士,在她們死亡時,將她們封在記錄一切的鏡頭之中,困在電影之中。他既然知道通道,拉著她們應該能把她們帶過去,夏白想試試。那隻銳利的鬼手被夏白拉住了。馬同峰跌落到地上,捂住流血的脖子不住地咳嗽,看到夏白一個人帶著三個鬼向湖裏走,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脖子上的血,一頭跳進湖裏。清澈的湖水裏,夏白在最前麵,他拉著鬼校花的手。鬼校花拉著被獻祭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拉著另一個被獻祭的女孩的手。幹淨的湖水化開了髒汙和血塊,她們的長發在水中柔軟自由地散開,氣泡上冒,裹住點點的光亮,向著更明亮的地方而去。馬同峰看著這一幕,腦海裏是另一幕。那個小小的出租屋裏,床旁邊就是做飯的灶台,鍋碗瓢盆擺放得整整齊齊。他笑得好開心,看著正撿爆米花上的皮的家秀,昏黃的瓦燈光落在她的臉上,溫暖的笑意順著皺紋深入。外麵狂風大作,他一點也聽不到,在這個破舊的小房間裏,內心的滿足像旁邊爐子的小鍋,咕嚕嚕冒著香甜熱氣。“家秀,明晚還有個喜劇哩,要不要看啊?”“不看,咱就看這個鬼片。”“家秀,你為什麽喜歡看鬼片呀?”她抬頭看向那個盞燈,用眼睛盛滿光,過了好一會兒,她笑著說:“人渺小無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假的,鬼片中有因果報應,可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馬同峰的眼淚融入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