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那句話是楚雪木這輩子說過的最狠的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用她好聽的聲腔說出來。不知道她當時說這句話的表情是什麽樣的,激動的王巴丹竟然沒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天上又下起了雨。楚雪木的聲音帶著悶雷一樣的鼻音,“雪木,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姐姐。”她一直把自己當成另一個雪木的姐姐,比孿生姐姐還要親的姐姐。“我記得小時候,我跟你說,楚雪林是我們一起組成的,可是我卻自己用楚雪林談戀愛了,沒問過你的想法,我太自私自大了。”“雪木,對不起,讓你受到傷害了。”洞穴裏安安靜靜,雪木趴在肉壁上,用臉輕輕蹭,兩隻小手輕輕拍著。她沒有受到多少傷害,受到很多傷害的是姐姐。學生老師們在背後偷看她,想看她的桃色秘密。位高權重的那些人盯著她,想窺探她的畸形。她被隨時隨地地凝視著,承受著無處可躲的眼睛怪物凝視。這個黑暗逼仄的洞穴,其實是個避風港,姐姐雪木用她的軀體為她搭建的。她想永遠待在這裏,最終沉眠在這裏。她太小了,如果不在靜心的狀態下,很難感受到她的動作。此時姐姐雪木感受到了,那細微的安慰和親昵。天上的雨下得更大了,濃濃的鼻音裏總算透出了一點輕鬆的語調。“雪木,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裏。”姐姐雪木說:“我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聽導師說,有很多貧困山區,那裏的人沒有注重口腔健康的意識和能力,有了問題也都會忍過去。我們就去這樣的地方開一個小診所,租一個小院子,給村民看病的間隙,種上一片豌豆和紅豆,春看開花,秋收豆子……”鼻音變淡了,和每次說起那些很美好的事時一樣,她的聲音越來越溫柔。妹妹雪木慢慢趴下來,兩隻小手放在和姐姐雪木的交接處,自然呈現出胎兒在母體裏的姿勢。這是她非常安心且幸福的表現。極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夏白,聽著緩慢而柔和的聲音,也不自覺地開始想象那個畫麵。很快,他又垂下了頭。他知道,她們沒能離開。當天晚上一點多,楚雪林就被綁去了停屍房。深夜一點多的停屍房,沒有一個學生,也沒有一個保安,隻有死屍在注視她。不是隻有死屍,還有兩個沉默地站在周圍,和死屍一樣盯著她的人。王巴丹和那位醫院院長。院長說:“楚老師,你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在醫學界非常罕見,可以說是醫學界的奇跡,讓我們研究研究,可能會在新生畸形兒和共生等很多領域有重大突破。楚老師,我聽說你以前的畢生心願是成為一個醫生,想必是願意為醫學界做貢獻的吧?”楚雪林看著身邊的一個個鏡頭,正對麵彈幕滾動的直播屏幕,院長興奮灼熱的視線,緊閉雙唇拚命搖頭。她想求饒,想讓他們放過她們,可是又下意識地閉緊嘴,不想讓妹妹雪木暴露出來。院長無視了她的拒絕,“讓各位專家們一起來看看。”王巴丹捏著她的下巴,用醫用口撐撐開了她的嘴,一個攝像頭正對著裏麵。天空很大,有史以來最大,邊界僵硬泛紅,四隻眼睛和鏡頭出現在天空中,洞穴不再是幽暗的洞穴,而是一個所有一切無所遁形的戲劇舞台,上麵的她是供人觀賞的畸形又驚悚的怪物。他們發出驚唿。他們震驚,他們興奮。他們的內心在另一片天空上展露無疑。【她的嘴巴裏真的有一顆頭!】【天呐,那張臉還是臉嗎,連皮膚都沒長成,就是一張血膜吧?】【醫學奇跡,這要是在偏點的封建地區,不得被當不詳的妖怪燒死?】【動一動,她會說話嗎?身體是完整的嗎?】【好興奮,要是……】這些文字後麵的人可以想象此時眼神是什麽樣的。其實不用想象,屏幕最右邊一排就有幾個人在視頻中,伸長脖子盯著她看的樣子,眼裏興奮可怕的光屏幕都擋不住。洞穴在劇烈震顫,天空上雨水嘩啦啦滴落。妹妹雪木長大嘴巴發出咕咕嗚嗚的悲鳴,動作錯亂。一會兒想蜷縮抱住自己擋住刺眼的光和可怕的有形無形的眼睛,那些凝視如同火光燒灼。一會兒又努力從洞穴裏撕扯著自己,手伸向外麵的姐姐。姐姐雪木的劇烈掙紮顫抖和眼淚她都感受到了,她們連在一起,感同身受。可是一個夾子輕而易舉地把她夾住了,任由她怎麽掙紮,身上薄薄一層皮膚被磨破都無濟於事。她在直播間一雙雙眼睛中,被強硬撐開嘴巴,將嘴裏最深的畸形秘密暴露無遺。她在直播間一雙雙眼睛中,被用夾子夾住翻來覆去,被扒拉開來,被一隻隻的眼睛獵奇地揭開身上每一處脆弱黏膩的畸形。沒有腿啊。五官畸形啊。皮膚好薄一碰就破。那麽小有內髒嗎。她吃什麽,有完整的消化係統嗎。頭發比身體還長,好黏膩啊,是唾液嗎。姐姐雪木曾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能看到妹妹雪木,她們不再孤單。那是她對人保留的美好幻想。當她們被看到的這天晚上,她們就進了地獄。這還隻是開始。直播結束後,她被關在了四號停屍房。四號停屍房存放大體老師的箱子,被鑽了一個洞,放出裏麵的福爾馬林液,她被綁住手腳封住嘴裏關在了裏麵。箱子上遺留的福爾馬林刺激她的眼睛和鼻子,腐蝕著她的皮膚,裏麵好像還有大體老師的味道。她拚盡全力掙紮,那個和棺材一樣的黑箱子在夜裏晃動了三個小時,沒有得到迴應。外麵全是死屍和標本,靜默在漆黑的夜裏。她被淹沒在黑暗裏。妹妹雪木也一樣,天空被封上了,看不到一絲天光,渾身破損的她奄奄一息。她們對明天不抱希望,都以為明天等待他們的還是這樣人形商品展示一樣的直播,可是她們還是低估了那群人變態癖好的畸形,第二天晚上,直播間的人都來停屍房了,把她們圍起來,現場觀察。他們捏著姐姐的喉嚨,他們向姐姐嘴裏伸手,姐姐身上全是手,周圍全是眼。他們全是醫學界的專家,平時裏麵對不同疾病,不同反應的患者身體,對此早已麻木。他們早已忘了最初對身體的敬畏與好奇,或許還在,隻是在麻木中轉化成了對畸形軀體的獵奇心態。普通的不行,必須是很畸形很罕見,在軀體上開出驚悚之花的才能滿足他們的這種癖好,讓他們重新活過來般的亢奮。他們興奮地對姐姐雪木伸出手,但又不全是想看畸形刺激的東西,血液沸騰湧動,借著這份刺激,各種藏心底黑暗處的其他東西都湧了出來,如瘋狂原始的野獸,偏又帶著人類獨有的恐怖。她劇烈掙紮,哭泣聲嘶啞。世上一定有一種幼小的生物,他們不喜歡光,不喜歡跟其他生物接觸,喜歡蜷縮在陰暗狹小的洞穴角落裏,那是他們最安心的地方,可以沉眠。妹妹雪木就是這樣一種幼小的生物。可是她不是不喜歡跟所有生物接觸,她還有一個雪木。夏白至今不能真正體會姐姐雪木之於妹妹雪木是什麽存在,是比雙生子還要親密的姐姐,是缺失的母親,是她一直一直仰望的天上人。為了她,她拚命地向洞穴外爬,身上出現了撕裂,她好像沒感覺到,隻拚盡全力向外爬,扯斷了自己和洞穴的黏連,尖叫著從洞穴中跳了出去,黏膩的小手捂住了貼近姐姐的兩隻可怕眼睛。接著她被血液淹沒了。那些人身上也被濺上了鮮血。她僵硬地轉頭看,看到姐姐嘴裏湧出好多血,大概是從她扯斷自己的喉嚨處。在盛大的光下,她終於發出了清晰的聲音,尖叫聲響徹停屍房。有人說畸形兒都是被詛咒的,被詛咒的人絕望從口中湧出,又能發出什麽?那些人根本沒意識到,他們激動地捧著那個小畸形人,恨不得在掌心揉搓,說這是珍愛。“她比我收藏過的任何一個畸形胎兒都要令人興奮!我想收藏她!”“她這樣不會死吧?沒有營養供給,還沒發育齊呢?”“不如我們把她放到一個子宮裏繼續發育?”“臨時哪裏找女人過來?”“四個停屍房難道就沒個女性?嘿嘿,我不信以你們的變態癖好會沒想到。”“啊~美妙,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洞穴破裂後,夏白也從洞穴裏墜落了。他不能再陪著她們了,但他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妹妹雪木被縫進了四號停屍房門對麵的女屍肚子裏。不知道經曆了什麽,那些人沒有繼續,可能是被自己癖好折磨,無暇顧及這裏,妹妹就這樣留了在女屍的肚子裏。可她根本不會發育,在那個冰冷死寂的地方,她也和姐姐一樣死了,變成無家可歸的鬼。或者她沒有死,她本就是不死之物。如果要直視才能降下詛咒,她應該是從那個女屍的肚子裏爬到了她的嘴裏,可是她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