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舍四人一個扶牆,兩個癱坐,一個恍惚的狀態中,他飛快地跑到了樓下宿舍。很慶幸,他們住的宿舍早就破舊潮濕得不像是現實裏的和平醫學院宿舍,但是他們帶來的東西一直還在,沒被遊戲吞噬。夏白從自己藍白蛇皮袋裏拽出一個布包,又飛快地迴到405的洗手間。洗手間門半遮著,外麵四個人看不太清夏白的動作細節,等他們漸漸緩過來,不再惡心嘔吐、腿軟、恐懼,夏白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他把孟晴從那個血腥汙穢的洗手間幹幹淨淨地抱了出來。他們這才發現,看起來瘦弱的夏白,其實力氣很大,可以這麽輕鬆地把一個一米七的女人公主抱出來。孟晴長長的頭發從他手臂旁垂了下來,濕漉漉的但不見一絲血汙,身上也一樣,穿著幹淨的粉色襯衫和灰色闊腿褲,眼睛安靜地閉著,幹淨而安詳,好像是在睡夢中死去,和剛才血腥的場景完全割離。“她很幹淨。”夏白說,說這個有點潔癖的母親。孟天佑看到這樣的孟晴,眼淚瞬間洶湧溢出,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媽媽。花昊明從床上扯下一個床單鋪在地上,夏白把孟晴放上去,孟天佑立即踉蹌地跑了過來。可惜,他剛握住孟晴的手沒多久,舍管就帶著學校保安來了,強行把孟晴的屍體帶走了。孟天佑要上去搶,被保安一腳踹到牆上。舍管那張皺巴巴的臉擰成枯菊,“怎麽能把屍體留在宿舍,必須帶走!”接著她又抓住他們的錯處嗬斥:“熄燈了,你們怎麽在女生宿舍?還想影響學校工作?”其他人不敢違抗他們,隻能看著他們把孟晴帶走,在孟天佑的痛哭中。藺祥趴在窗口向外看,“他們帶孟阿姨向停屍房的方向走了,停屍房的那些大體老師不會真的和我們猜測的一樣,是死在學校的學生和老師吧?”目前看來,是有這個可能,但還不能確定。“有什麽發現嗎?”花昊明問夏白,又看向溫秋。溫秋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但是一提起剛才看到的東西,還是唿吸發顫,“我今晚又聽到浴室有水聲,過去看時,她背對著我,看起來好像正坐在地上洗澡,轉頭時,我才看到她胸腔裏空蕩蕩的,身體前麵一堆紅糊糊的東西。”藺祥搓了搓手,非常想喝水壓壓,“一樣,不過我看到時,她已經倒地了,所以看得更……直觀。”孟天佑現在還在失神,大腦可能沒法運轉。最後三人都看向夏白,他們知道夏白是看得最清楚的,還把孟晴的屍體複原了。都說屍體其實會說話,法醫能通過屍體跟死者對話,發現很多線索。夏白就是法醫學專業的,雖然他還沒開始正式學習,但他看著已經算是半個入殮師了,可能也能發現什麽。夏白確實不負他們所望,說出讓三人都驚醒的推論。他從有這個結論的觸發點開始說起,“我剛才說她很幹淨,就是因為她自己就是很幹淨,不是我幫她清理的,她幹淨到內髒都是幹幹淨淨的。”三人立即想到孟晴身邊那堆東西,確實,好像是幹淨的,雖然他們每個人都隻是模糊地驚悚地看了一眼。藺祥:“夏白,你不是、不是要說……”夏白:“她在浴室,開了花灑,坐在那裏是在清洗自己的內髒。”三人都驚住了,就連孟天佑都抬起了頭,愣愣地看著夏白。夏白又說:“溫秋第一天晚上聽到浴室的水聲,應該也是她在洗澡。那天晚上她是正常地洗澡,隻是洗得太過用力了,把皮膚搓破了,才會有血水。”那得是搓破多少才會有那麽多血水?溫秋對此是最有直觀而驚恐的感受的,那天晚上好像浴室下水道還堵住了,第二天早上她去看的時候,浴室又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了。藺祥:“和宋明亮情況完全不一樣啊,這是怎麽迴事?”夏白說出關鍵,“你忘了嗎,她有點潔癖。”“是。”藺祥想到在這個遊戲裏的第一個早上,孟晴看到孟天佑鞋子上有點髒,立即蹲下來給他擦,“不過不是很嚴重的潔癖吧,我看她對於餐廳裏的油汙也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孟天佑恍惚著說不出話,作為孟晴室友的溫秋的話最有說服力,“她確實有輕微潔癖,也確實沒那麽嚴重。”“一開始她是有輕微潔癖,看到孟天佑鞋子髒會去擦。後來,她去了停屍房,潔癖加重了,看到剛洗完澡的孟天佑都想用酒精濕紙巾去擦他,這還隻是白天,在深夜裏,就不是正常範疇了。”三人都愣了一下。夏白:“這潔癖被放大扭曲到恐怖的非人程度,她覺得不僅外麵髒,自己裏麵也髒得難以忍受,所以從外向內地徹底清洗自己。”藺祥激動地說:“是這樣!夏白你好厲害!”這次花昊明沒有在心裏吐槽藺祥是個夏吹,這確實是他們進遊戲以來發現的最關鍵清晰的規律線索。夏白看向旁邊的孟天佑,最後確認,“我們說的對嗎?她是有點潔癖?”孟天佑笑了一聲,又哭了起來,又笑又哭了一會兒,低下了頭,“她原本是沒潔癖的,她是一個餐廳的服務員,要怎麽有潔癖呢?”“後來,她跟一個有老婆的有錢男人生了我,那男人離婚了也沒娶她,說她髒,他老婆也說她髒,那天她迴家把自己關在浴室三個多小時,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愛幹淨了。”“這樣就幹淨了嗎?這樣就是一個有潔癖的幹淨人了嗎?”他的笑聲裏略帶嘲諷。藺祥聽不下去了,他站起來說:“別人可以說她做小三品行有問題,我們可以說她自私,但是你這個兒子可沒資格這樣說她,她至少是個好母親,沒對不起你!”他們都想到,第一次孟天佑被選中,孟晴嚇得差點癱倒,還是義無反顧地替孟天佑走進了停屍房。今天白天,宋強問孟天佑要不要替孟晴去,孟晴已經異常了,還是喃喃著孟天佑不能去,又一次走進了停屍房。他們不知道異化的人有沒有清晰的思路,是否能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正常人類了,隻想到孟晴第二次從停屍房出來時,空洞的眼睛看孟天佑的樣子。孟天佑嗬笑了一聲,“她生下我,她對我好,隻想借助我嫁給那個男人罷了。”藺祥:“所以在恐怖遊戲裏為你擔下生命危險?她替你死在遊戲裏就可以嫁了?”“別說這些了。”類似的事和人花昊明在遊戲裏見多了,他叫停這種無意義的對話,“既然孟晴是潔癖扭曲異化,那宋明亮呢?”夏白想了想,“可能是偷窺癖。”藺祥:“啊!對!對對對,很符合!”“等下!宋明亮呢?”他又忽然說。夏白說:“我剛才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正站在405門口。”花昊明向外看了一眼,“他不在了。”藺祥:“昨晚他瘋狂想進我們宿舍,宋強剛才害怕出事沒上來,正在我們宿舍裏!”三人互看一眼,立即向宿舍外跑。“夏白。”孟天佑忽然叫住他。“嗯?”夏白茫然轉頭看向他。一直低著頭的孟天佑抬起頭看向他,“我以前一直是這樣認為的。”說完這句話,眼淚頓時又淹沒了他的臉。夏白知道這句話對應的是哪一句,他“嗯”了一聲,其他什麽都沒說,去追藺祥和花昊明了。前麵藺祥一邊跑一邊說:“沒事的,他們應該都沒事,如果出了什麽大事,一定會有聲音,像溫秋那種尖叫。”他想錯了。他漏了一種可能,想叫叫不出來。宋強的嘴巴完全裂開了。以他們無法想象的方式。第13章 和平醫學院11405宿舍內那個少年正說著孟晴的秘密。聽完後,宋明亮托著沉沉的腳步離開了。他下了樓,向著304的方向走。那裏有一個人,他的父親,宋強。一想到他那裏,他渾身的血液就興奮地湧動了起來。很奇怪,以前他不這樣的,以前他不想靠近宋強,甚至害怕見到他,想方設法地躲避他。具體他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就記得,很小的時候,在親戚朋友中過得不怎麽樣的宋強,就對他要求特別嚴格,動輒打罵。他希望他能把每一分鍾都用於學習,他希望他不要亂出去玩,不要亂交朋友。剛上小學時,有一次他帶著三個同學來家裏玩。工作不順利,疲憊迴家的宋強,見他們正在家裏玩鬧,氣衝衝地把他同學趕走了,還把他狠狠打了一頓。他永遠記得當時同學的害怕、震驚和看他的同情,也記得皮鞭打在他身上時火辣辣的疼痛。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同學會來他家玩,甚至在學校也沒有同學跟他玩了,越來越多的同學在背後議論他。當然,他也不會再邀請同學來家裏玩,再也不,永遠。他把自己關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裏,把所有的時間都用於學習,在一次次打罵中,越來越沉默孤僻,越來越怕宋強,打心底裏抗拒麵對他。快到宋強下班時,如果他想上廁所,他會先開一道門縫,貼在門縫處看宋強有沒有迴來。發現宋強沒迴來,他才會忙去洗手間。上完廁所,他依然會在洗手間門縫裏看宋強有沒有迴來,如果很不幸,宋強迴來了,他就一直坐在廁所,等著他離開客廳,他再出去。有時候宋強發現他一直待在廁所,又會踹門把他罵一頓,打一頓也常見。他認為他躲在洗手間是在偷懶,和他那些同事一樣。其實,他隻是不想麵對他。他已經到了這個程度。經常在他那個小房間的門縫裏看宋強在不在,看他在做什麽,隻是抗拒麵對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又不安心。那個小房間像一個監獄,讓他日漸孤僻陰暗,卻也是他躲避怪物的安全港,那道狹窄的縫隙,就是他和外麵世界最安全的通道,他害怕,又渴望。後來,宋強靠著那張嘴,靠著溜須拍馬,終於當了個小領導,漲了一點小工資,他們家生活改觀了一些,他也終於在親戚麵前有了點臉。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開始對他有了另外的意見。他覺得他不會說話,覺得他不夠活潑外向,以後沒出息。每次在親戚的飯桌上,在他同事來家裏吃飯時,都會逼他敬酒說好聽的話,並當眾說他沒用。因他的經曆,在他淺薄的經曆裏,隻有有朋友有人脈,會說話的會來事,會討領導歡心的人,才會有出息。不然就算他學習好,考上好大學也是白搭。有什麽很可笑的事嗎?宋明亮覺得這就是世上最好笑的事。他小時候趕走了他的朋友,對他動輒打罵,逼他做一個聽話沒麻煩好好學習的乖孩子,後來,他又嫌棄他不活潑不會說話,不會熱情地討人歡心。他說他給他起名為宋明亮,就是希望他做一個明亮耀眼的人。可是,他做不了了。他成為不了藺祥那樣明亮的人。也做不了一個普通的,像孟天佑那種,有不招人喜歡的缺點,卻因有一個對他深愛的母親,而有底氣張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