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這兩個字說出來是多麽輕巧，做起來……又是何等沉重。池醉看不到麗茲被金發遮住的臉，卻能感受到她此刻內心滿溢的悲傷。麗茲的語氣越來越平靜，仿佛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我會拖著所有怪物，一起下地獄。”“瑪吉說，我原本可以上天堂的，但我不喜歡天堂，天堂裏沒有我認識的人。”天堂裏沒有我認識的人……慘淡的燭光在這微冷的夜裏，無聲無息地，熄滅。空氣也跟著靜默起來，宛若永夜降臨前的最後一個白晝。黑暗中，池醉緩緩開口，打破了這片寂靜。他一字一句地說：“那如果我告訴你，他逃出怪物學校了呢？”麗茲怔住。池醉輕笑一聲，或許是在笑自己。“他曾經產生過無數次跟所有怪物一起下地獄的想法，和你一樣，這種吃不飽、穿不暖，不是被怪物殺、就是殺怪物的日子，特別單調……學校裏的醫生給他下過八次病危通知書，但他全都挺過去了，他總是想著，如果兩隻腳踩在地獄裏，那起碼還有兩隻手，能夠到天堂……”“後來，事實證明他想的對，命運之神終於眷顧了他一次，他被迫參加了一個徹底變成怪物的實驗，在經曆長達幾個月的折磨後，成了八十三個實驗品中唯一活下來的一個……”“所以……他逃出去了？”“嗯，他毀了學校，殺掉了所有把他變成怪物的家夥，他想迴到人類那裏去。”“可他是怪物……沒有人會接納他。”麗茲喃喃道。“是啊，他曾經也是這麽以為的，他沒辦法再跟普通人交流了，普通人的眼裏除了‘生’和‘死’，還有第三條路可走，但他沒有……”“進怪物學校前，他無家可歸、無路可去，努力逃出怪物學校後，他還是無家可歸、無路可去……”麗茲感到一陣難言的痛苦。她心悸到幾乎要叫出聲來：“那他為什麽還要迴去！永遠呆在怪物學校裏，或是下地獄吧！就算逃迴去，他也隻是一個怪物，沒有人會接納他！他迴不去的，迴不去……”水漬砸在地麵上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可是，他已經迴去了。”麗茲再次怔住。“他找到了願意接納他的人類。”“他不是一個怪物了。”“真的嗎？”柔和的燭光重新燃起，照亮了一方黑夜。池醉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玻璃燈罩中，同時對麗茲說：“真的。”麗茲猛地抬頭，再也不會被風吹滅的光芒下，她臉上那兩道長長的水漬是如此晶瑩而明亮。動人心弦。薄冰從椅子上站起：“既然他的故事講完了，那我也要把我的禮物送給你了，你會喜歡的。”麗茲呆呆地凝望著他，沒有說話。“不用擔心，就躺在椅子上吧。”“閉上眼睛，放鬆。”麗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以一種全然信任的姿態，閉上雙眼。就在徹底闔上眼簾的那一刻，她感到一股奇異的力量穿過她的身體，仿佛有人溫柔地抱起她，將她放在了一池清泉中。而泉水是那樣清冽，卻又那般溫和，就像瑪吉的懷抱一樣溫暖。輕柔的水花慢慢拂過她的臉頰、她的五官、她身體的每一處……在這充滿愛憐的撫慰中，無論是受傷的足骨，還是布滿疤痕的軀體，都仿若時光變遷般緩緩愈合。接著，水花開始了流動，它們像一群忠誠的騎士，圍繞在公主四周，以柔和卻不失莊嚴的力道護送著公主離去她如同一片落葉，隨水漂流，跨過山巒、踏過雲層、劃過土壤，看到過花開、聽到過鳥鳴，體驗過生命破土而出那一瞬的悸動……直至走入汪洋大海。大海無邊無際，可奇跡般地，她卻覺得……並不孤單。因為它如此公平，無論對待哪一粒水珠。在這令人心醉的時刻，麗茲仿佛看到了瑪吉，她正向自己走來，溫和的臉龐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她們曾相伴著度過無數個美好時光，一起見證過歲月的歡欣，就連她趴在瑪吉懷裏哭泣的時候，也是幸福多過悲傷。瑪吉從來都不是她的傭人，相反，她時常想叫對方一聲：媽媽。然而，直到瑪吉永遠離開她，她都沒有像女兒唿喚母親那樣，真誠地唿喚過她。多麽遺憾。可現在，上帝給了她一次全新的機會。媽媽。麗茲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喊道。在這一瞬間，她好像嚐到了淚水的滋味。水滴也會流淚嗎？但麗茲並不感到難過，她隻覺得滿足。聽到她這樣喊，瑪吉走過來，擁抱她，接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喊她：麗茲寶貝。久違的快樂從心間湧起，滋潤著幹涸已久的心靈，麗茲眼角含淚，微笑著撲進瑪吉懷裏，像她小時候那樣。她們是如此親昵。但很快地，瑪吉笑著向她告別。一句輕輕的對不起傳進麗茲的耳朵。她瞪大眼睛，親眼看著麵前的人重新化作一團水霧，消散於廣袤的大海。她想伸手去拉，隻是還沒來得及伸手，就被另一個人拉住。這個人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金色卷發，同樣的藍色眼眸，隻是目光如水，帶著抹不去的溫柔和愛意，她像瑪吉一樣，輕輕喚她：麗茲。這聲音如此親切，好似春日裏一朵向陽而生的水仙花。那麽弱小，卻那麽偉大。媽媽。麗茲喃喃出聲。即便腦海中的印象已經淡到無法再淡，她還是記起了這道聲音。在她還沒出生，還是個小嬰兒時，這聲音的主人就曾一次又一次喚她：我的小麗茲。她說要把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給她的女兒，讓她快快活活、健健康康地長大。哪怕她失約了。為此，麗茲曾深深地憎恨她。可是這一刻，不知為什麽，當她真正站到自己麵前時，她心裏竟然沒有半點恨意。所有的愛、恨，都在這包容萬物的大海裏，逐漸消散……莉莉絲特，媽媽。麗茲的淚水奪眶而出，她迎上去，擁抱這個比她高一些的女人，摟的那麽用力。媽媽、媽媽……為什麽不早點來？為什麽要拋下她？她過得好辛苦。辛苦到每一天、每一秒，都想死去。如果有媽媽在，她就不會這麽辛苦了吧。麗茲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嘴角卻幸福地向上翹起。這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刻。莉莉絲特同樣摟緊她，親吻她的發絲、額頭、眉眼，看著女兒和她如出一轍的模樣，親昵地唿喚著：我的小麗茲、我的小麗茲……但和瑪吉一樣，她終究要遠去。麗茲，媽媽永遠在你身邊。留下了這樣一句生前來不及出口的話，莉莉絲特微笑著，以相擁的姿勢，在這偌大的海洋裏化為了水霧。媽媽，不要走……麗茲伸手去夠她，卻隻抓到幾滴水珠。媽媽……溫熱的水流再一次包裹住她，從後往前，想要將她送迴這一趟旅程的起點。麗茲重新閉上眼，放任自己沉沒在這無邊的海洋裏，如此歡欣而慰藉。所有她愛的人，都在這裏陪伴她。哪怕是短暫的，也夠了。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刻，麗茲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場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