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迴想,有件事頗可疑。”蘇意墨又道,“官家登基,三佛齊曾派使臣前來朝賀,照例獻香藥若幹,與我交接香藥時,我以三佛齊語道謝,那使臣便仔細打量我,與我攀談,還打聽我身世,問我父母是不是三佛齊人。我存了幾分戒心,並未將實情道出,推說母親是嶺南人,他似乎不信,又追問我有沒有見過龍涎香,我裝糊塗,反問他是不是宋人常用的,以其他香藥合製的龍涎香丸,他便不言語了。此後數日,我感到有人跟蹤我,但我沒抓住他們,過了幾天,他們消失了。但本月,跟蹤我的人再次出現,甚至潛入香藥庫和我家中翻找,似乎在找什麽貴重物品。有一天他們在我家中搜查時被我撞見,他們圍攻我,我拔刀重傷一人,其餘人迅速逃離。受傷的那位顯然是三佛齊人,我逼問他在找什麽,為何要跟蹤我。他奄奄一息地說了個‘龍涎香珠’便咽氣了。”


    蕙羅頓悟:“他死在你家裏,雖然他們先有所圖謀,但你畢竟殺了人,又是番邦之人,你擔心辯解不清被定罪,所以自京中逃走。”


    蘇意墨歎道:“不錯,另外,我也是對他們要找的龍涎香珠好奇。我印象中,盛在我母親金絲香囊裏的就是一顆珠子。逃走,也是為追查這顆珠子的下落。據我所知,東京香藥庫中並無龍涎香珠,我記得小時候被遺棄之處,也不是東京宮城的樣子,所以,我來到西京,尋機進入舊宮,想找一些線索,不料卻遇見了你。那天你的身上,有一絲若有所無的香味,圓融柔和,令我想起在母親身上聞到的氣息,所以我跟到你的住所,劫持了你。而那些三佛齊人陰魂不散,還想抓捕我,你們,大概是他們追捕之下順道劫來的。”


    “順道?”鄧鐸冷笑,“你殺人不自首,潛入宮城劫持女官,又連累我家大王身處如此險境,倒是堪稱順道坑人。”


    蘇意墨並未反駁,側首望向光線漸趨明亮的窗外,神色蕭索。


    蕙羅本來對他也是滿心憤恨,聽他言及身世,對他雖有幾分憐憫,然而自己之事姑且不提,想到趙似身陷囹圄皆因他而起,要向他說出寬慰的話卻也不能。因此隻是沉默。倒是趙似開口,鎮靜地向鄧鐸道:“事已至此,口舌之爭無益,我們同處一艘船,所謂同舟共濟,齊心自救是唯一的出路。”然後又看蘇意墨,道:“你懂三佛齊語,若船上劫匪再次前來,說了什麽,還勞煩你通譯,我們設法尋找機會逃出去。”


    蘇意墨當即頷首:“這個自然。你要我做些什麽,吩咐便是。”


    這時女囚室中昏睡的女子忽然開口□□,連聲稱“冷”。蕙羅看看四周,除了女子身上一襲破舊的被子、身下的稻草,便隻有一個棉布包裹。蕙羅過去幫她把被子掖好,又攏了攏稻草,那女子依然喊冷,蕙羅便將包裹打開,見裏麵隻剩一些草藥,並無值錢的物事,遂把草藥倒於一隅,將包裹布也蓋在女子身上。過了片刻,那女子忽然又推開被子□□,這次說的是“熱”。蕙羅細細查看,見她並未出汗,然而麵色潮紅。蕙羅再輕輕試探她額頭,但覺異常滾燙,已屬高熱。


    蕙羅取了一盞水喂女子喝了,又將她的情況告知趙似,趙似目光落於蕙羅適才倒出的草藥上,讓蕙羅拾起細看,蕙羅見那草藥是幹枯的枝葉,葉片邊緣呈細鋸齒狀,葉片及葉柄上均有白色短毛,自己合香曾有觸及,遂對趙似道:“是艾納香。”


    趙似聞言眉心一聚,又看看仍在不住□□的女子,吩咐蕙羅:“你看看她臉上和身上,是不是有紅色的疹子。”


    蕙羅依言查看,果然發現女子臉上、脖頸及手臂上都有紅色疹子。


    “她患的多半是傷寒。”趙似判斷道,“惡寒,發熱,無汗,起紅疹,均是傷寒的症狀。她又攜帶艾納香,這是嶺南人常用來治療傷寒的藥,可見多半來自疫區,在船上病發。”


    傷寒屬惡疾,患者易傳染他人,病可至死,因此室內眾人均聞之色變。


    蕙羅驚懼之下問:“大王如何知道?”


    趙似道:“先帝龍體不甚康寧,我便胡亂看了些醫書,所以能辨出一二。”


    蕙羅不再多言,立即以水淨手,又以艾納香擦拭,並將這草藥分予眾人,各自含嚼,亦不忘送一些至病倒的女子口中。


    趙似目含憂色,道:“艾納香雖可治傷寒,但若病勢洶洶,也未必有奇效,這女子隻怕已病入膏肓。”


    蕙羅細吮口中香葉,低眉思索,忽然想起此前孫夫人贈給自己的小冊子,記得裏麵錄有一些藥用方劑,遂從懷中取出,凝眸細看。


    患病的女子不時□□,痛楚不已,蕙羅除了喂她水和艾納香,暫時也無計可施,還在想是否可嚐試向劫匪要些孫夫人筆記裏提到的香藥,忽聞門外喧嘩,傳來一位宋女的唿救聲及數名三佛齊人的對話聲,聲音由遠而近,最後那些人在囚室外止步,既不離開也不進來,三佛齊人嘰嘰呱呱地提高聲調說話,似在爭論。


    他們說的三佛齊語蕙羅、趙似與鄧鐸聽不懂,都看向蘇意墨,而蘇意墨認真聆聽後壓低聲音向他們解釋:“他們又抓了兩個人來,主要是為抓美女替換這患病的船妓,還有個男人是她的同伴。有人說要把美女直接送到將軍的艙房,有人說將軍兒子病危,他憂慮之極,無心女色,又有人說不如他們先享用,其他人都反對,說如果這樣將軍事後必發怒,最好還是先把美女關在這裏,等將軍處置……”


    話音未落,囚室之鎖被人自外解開,那幾位三佛齊人把雙手被縛的一男一女兩位宋人分別推入男女囚室,那男子二十多歲,咚地倒在地上,雙目緊閉,似已暈厥。而那姑娘驚惶地勉力站起,淩亂的散發下明眸清亮,打量四周,眼波流轉,雖仍難掩顧盼之美,櫻唇微啟,輕顫了顫卻又抿口不言,似欲求助,又因絕望而放棄,楚楚可憐之狀令眾三佛齊人冷漠銳利的目光都有一瞬間的柔軟。


    蕙羅看清這姑娘模樣,又是一驚,已欲唿喚,然而一顧眾劫匪,終於緘口不言。


    那些三佛齊人看看女囚室的兩位姑娘,又瞥瞥地上躺著的女患者,商議了幾句,然後兩人上前,架起那女子,離開囚室,依舊將門鎖好,揚長而去。少頃,船身晃動,有乘風破浪之感,顯然已起錨啟航。


    蕙羅立即去為那姑娘解開繩索,問道:“翹翹,你怎麽會來這裏?”


    劉翹翹含淚喚了聲“姐”,然後撲進蕙羅懷裏,抱著蕙羅的腰放聲大哭。


    經蕙羅好言撫慰,翹翹漸漸停止哭泣,抹著眼淚向蕙羅講述別後遭遇:“有一次,官家親自合了一些香,送給元符皇後,元符皇後也不用,隨便拋在櫃子裏。我無意中看見,想著元符皇後既然不需此物,白白閑置也可惜,不如我試試,我是元符皇後的養女,她便知道了也無妨。我便取了幾丸去薰衣。過了兩日,元符皇後剪了幾枝園中的花命人給官家送去。我見領命的姐姐做事頗多,有些乏了,便私下跟她說,我能幫她送去,她也讓我去了……”


    蕙羅歎道:“你私取香丸在先,貿然領任務於後,以元符皇後的性子,豈有不惱的?”


    翹翹“哼”了一聲,倔強地勾起唇角,引出一抹冷笑:“還因為,官家誇我了。他聞到我的衣香,問是不是他合的香,我說是,他便笑了,說:‘也好,用在你身上,不至於明珠暗投。’我迴去後沒多久,也不知誰告訴元符皇後這事,她便翻臉,讓人痛打我一頓,然後把我賜給了何訢。”


    “何訢?”蕙羅訝然問,“是以前的勾當圖畫院何訢?”


    翹翹恨恨地道:“正是。”


    蕙羅心下泛起一陣寒意。何訢曆經英宗、神宗、哲宗朝,曾長期擔任勾當圖畫院之職,趙佶喜書畫,與他頗有私交,趙佶即位後即命他相從左右,委以重任,儼然成了新貴宦官之一。他於宮外置宅地,蓄美女,趙佶也不以為意,劉清菁將劉翹翹賜給他,用心也頗有幾分狠毒。


    憶及往事,翹翹憤懣不已,又開始抽泣:“這個老不死的閹宦,對我無禮……”


    如何無禮,蕙羅也不便細問,隻是沉默地摟著翹翹,在她悲音漸弱之後,為她拭去淚痕。少頃,一瞥男囚室那邊昏迷的男子,蕙羅又問翹翹:“此人是誰?”


    “是新任的廣東轉運使、提舉市舶司趙靖。”翹翹鄙夷道,“雖然姓趙,但不是宗室,這官,也是向何訢行賄,請他在官家麵前美言才得來的。”


    蕙羅有些明白了:“何訢把你贈給趙靖,他帶你去廣州赴任,路上遇到了三佛齊劫匪,便把你們一起劫來了?”


    翹翹默認,怒朝趙靖啐了一口,道:“都是被這個災星害的!”頓了頓,又幽幽道,“老不死的閹宦是大災星,他的所有朋友,也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災星。我不會死的,等著吧,總有一天,我吃過的苦頭要他們所有人用命來償還。”


    她說這句話時收斂戚容,目中有冷肅的光掠過,那淩厲殺氣與她豆蔻年華的嬌嫩麵容全然不諧,趙似不禁蹙了蹙眉。蘇意墨漠然旁觀,而鄧鐸凝視著翹翹,目意柔和,似憐憫似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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