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執手


    趙佶五月時已將蔡卞貶知江寧府,章惇任山陵使期間,台諫數次在朝堂上請求罷其相位。禦史中丞豐稷道:“章惇當國七年,竊持威柄,禍及天下,勇於害賢,敢於殺人,且包藏陰謀,發為異議。陛下為何尚待他優容至此?祖宗怒章惇久矣,今付陛下震之;上帝怒章惇久矣,今命陛下誅之,陛下為何還忌憚他而不果斷施行?”


    侍禦史陳師錫說得更明白:“章惇包藏陰謀,發為異議,欲策立他人。若非皇太後聖謀前定,則陛下清明之躬,置之何地?章惇之罪惡,莫大於此。”


    趙佶聽了這些話都沉吟不語。倒是左正言陳瓘看出了他為難之處,將章惇之罪從策立他人的話題上引開,進言道:“章惇獨掌政柄,首尾七年,隨其喜怒,恣作威福,薄神宗,累宣仁。又樂於用兵,以致陝西民怨四起;好大喜功,大興土木,耗竭內府之財。不顧人之怨怒,不懼天之譴戒,稱之為流俗。還曾將鄒浩等言官入獄以絕言路,天下震駭,人多自危。賴宗廟之靈庇佑,朝廷國家才未生變亂。哲宗信任章惇,章惇卻將國家敗壞至此,累及哲宗。當年那些陰謀密計雖多由蔡卞主謀,卻是章惇在果斷力行。蔡卞雖已貶放於外,但章惇若在朝廷,如何能除禍國之根?”


    趙佶微微瞬目,卻仍引而不發,對章惇未宣布任何處罰。


    八月末,元祐皇後從永泰陵歸來,對太後、太妃及趙佶哭訴:“靈駕發引至鞏縣時,遇上大雨,山陵使章惇竟然先去幕次蓬帳避雨,護送哲宗大升輿的臣僚侍從也相繼跟隨,讓大升輿陷於泥淖中,一直到夜間都無人料理,竟露宿於野。”


    太後太妃聽後尚未表態,趙佶已拍案大怒,道:“章惇原是哲宗重用之臣,才讓他做山陵使,豈料他竟奉使無狀,忘恩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嫂但請寬心,我必妥善處置,以慰皇兄在天之靈。”


    章惇先行避雨,以致哲宗皇帝大升輿陷濘不前,露宿於野之事迅速遍傳朝廷,陳瓘與侍禦史陳次升連續彈劾章惇奉使無狀,乞請趙佶速降指揮,先罷章惇職事,免其朝見,別與差遣,再追究此前章疏中論及之罪,“別議典刑”。


    九月一日,章惇上表乞請罷政,趙佶卻下詔迴答“不允”。章惇隨即出居僧舍,以示決心。翌日章惇又上表辭職,乞知越州,趙佶又答不允。隨後趙佶召集輔臣,將此事告之,問眾輔臣:“朕待章惇如此,於禮貌不為不至罷?”


    輔臣紛紛道:“陛下給予章惇恩禮委實過厚,他既然乞知越州,就讓他去罷。”


    曾布也說:“唐代宰相李玨事政,與章惇相似,皇帝先將他罷為太常卿,再貶浙西及昭州。陛下若貶章惇,也有前例可循。”


    “是這樣。”趙佶頷首,終於露出笑容,“朕不欲用定策之事貶章惇,就以扈從靈駕失職之罪來處罰他罷。”


    眾輔臣皆稱如此處置極為妥當。


    九月八日,章惇罷相,知越州。


    趙佶諸兄弟的王府建在同一片區域,賜名為“懿親宅”。九月三日,蔡王似遷外第,趙佶親送至宮城門外,執手諄諄囑咐他得閑常迴宮探望母親兄弟。


    數日後,趙佶循例偕太後、太妃、皇後及元祐、元符臨幸蔡王府,留宴終日。


    午後趙似與眾親眷在王府軒廳飲茶敘談,獨元符皇後稱王府花園中菊花正盛,暫離片刻去賞花。她走後,趙佶稍待須臾,也如閑庭信步狀,慢慢走到了花園中。


    菊花圃邊的劉清菁見他走近毫不驚訝,作勢看看他身後,問:“官家今日侍從甚多,卻為何不見典飾娘子?”


    “她如今忙著臨帖,無暇來此。”趙佶答道。


    劉清菁笑道:“官家是怕她見到蔡王,讓你輸了賭約罷?”


    趙佶一哂:“姐姐都稱她為典飾娘子了,我還怕什麽?”


    “你那些戲法,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劉清菁輕軟的聲音聽起來總含著笑意,俏皮地鑽入他耳中的卻是帶刺的話,“你若得手,今日必帶蕙羅來向十二哥耀武揚威,順便向我討彩頭。”


    趙佶道:“姐姐焉知我過來不是向姐姐討彩頭。”


    劉清菁一伸手:“拿來。”


    趙佶問:“什麽?”


    劉清菁道:“彤史記錄。你若臨幸她,彤史必有記錄,且給我看看。”


    趙佶笑而不語。


    劉清菁做嗔怒狀:“果然拿不出罷?你煞費苦心地在宮中造這個謠,是想斷了十二哥的念想,也逼蕙羅嫁不成他。如今又讓十二哥出宮外居,想來我與你打這賭竟是吃了大虧,你先就把對手趕走了,又把蕙羅捆在自己身邊,卻讓我如何取勝?如此不公平,休怨我取消賭局。”


    “別,”趙佶笑道,“姐姐若不滿,這賭局我們稍作修改。蕙羅今年十六歲,我們以兩年為期,若她十八歲時還未委身於我,就算姐姐贏。若十八歲前被十二哥得了,我仍舊算輸了。”


    劉清菁薄露笑意:“如此尚可。”


    趙佶又正色道:“不過我也須先說明,在此期間,姐姐不得向蕙羅說我壞話,不得向她透露關於我們之間賭局的任何內容,更不得為她和十二哥牽線搭橋,例如悄悄送她到蔡王府,或請十二哥到元符宮之類。”


    劉清菁嗤地一笑,音調拖得婉轉:“妾怎麽敢呐……”


    “別人不敢,姐姐豈會不敢?”趙佶漫挑唇角斜睨她,“你就是仗著我不會罰你。”


    劉清菁眉眼彎彎地迎上他目光:“你別擔心,隻要你謹守規則,我也不會壞了規矩,不會偏向十二哥的……”


    然後,她輕輕伸手為他摘去落於他襆頭上的一枚秋葉,安撫道,“畢竟,你原與他人不同,是自家孩子。”


    趙佶目意柔軟,低聲道:“姐姐待我,總是先給一棒,再給顆釀梅。”


    劉清菁笑道:“釀梅你不是吃得挺開心的麽?”


    “但是,”趙佶噙著笑意道,“棒打多了,還是會痛的。”


    皇太後向氏還政後偶爾會到崇政殿或邇英閣,問問趙佶最近的政事,隨手翻閱一下臣僚的章疏。九月十六日深夜,太後聽說趙佶尚在崇政殿批閱章疏,遂前往探視。


    到了殿中,見趙佶像是疲憊之極,正伏案而眠,麵前有多個翻開的劄子。太後上前為她整理,卻見翻開的劄子上赫然有其兄弟向宗良的名字。


    太後拾起細看,發現是陳瓘寫的:“向宗良兄弟,交通賓客,漏泄機密,陛下知之乎?皇太後知之乎?”


    太後雙手微顫,匆匆看完,定了定神,又取另一本看,也是跟自己和向氏一家有關:“皇太後不待祔廟,果於還政,事光前古,名垂後世。陛下所以報皇太後者,宜何如哉?臣恐假借外家,不足以為報也。”


    太後拋下這本,再翻開下麵的劄子,見抨擊向宗良兄弟的言辭更激烈:“宗良兄弟,依倚國恩,憑藉慈蔭,誇有目前之榮盛,不念倚仗之可畏,所與遊者,連及侍從,希寵之士,願出其門……”


    太後愈怒,重重地把劄子擲迴案上。趙佶隨之驚醒,見狀忙一拂袖,把劄子撥開,陪笑道:“臣僚誤信謠言,胡言亂語,孃孃不必在意。”


    太後老淚縱橫:“向氏兄弟,個個溫良和順,本有輔政之才,但因老身的緣故,都放棄仕途,安於現狀。官家即位,原有意封他們為使相,享有宰相的俸祿,老身也為他們推卻了……不想仍然落得人話說,接納了幾位賓客,就被人抨擊至此!”


    趙佶下拜道:“都是謠言誤傳,言官一時不察,所言虛誕不根,娘娘無須搭理,切勿放在心上。”


    太後不答,淚落不已,迴到寢閣中又哭了半宿。豈料翌日又聽說向宗良兄弟聽見風聲,竟在朝堂外席槁待罪,太後氣血翻湧,一下暈倒在地。


    太後醒轉後不言不語,亦不進食服藥,隻是哭泣。趙佶在她床前再拜跪勸,她仍不答應,堅持絕食。直到趙佶告訴她,已下令貶陳瓘的官,差監揚州糧料院,太後才勉強進食。


    但陳瓘離京那日,從永泰陵歸來的梁從政又告訴太後一個令她不愉快的消息:“官家密遣親信劉瑗,追上已出都門的陳瓘,賜他黃金百兩,且傳官家話說,陳瓘直言議事,極不可得,如今隻是暫貶,不久後會讓他迴來的。”


    太後迴想前事,及還政前後趙佶種種表現,漸漸有些明白了,心涼至極,悲痛之下又哭又笑,喃喃道:“造孽,造孽呀……”


    從此病倒,亦不再理趙佶。


    十月,因太後不豫,趙佶取消天寧節慶典,赴南郊齋宮為太後齋戒三天祈福,按例不帶女眷及侍女隨行,蕙羅也留在宮中,但趙佶離宮第一天就差內侍送給蕙羅一封書信。


    蕙羅啟開看,見上麵僅三字:“卿佳不?”


    蕙羅認出這三字是臨王羲之《初月帖》上的,遂問送信的內侍:“官家還有話傳我麽?”


    內侍道:“官家說,請典飾娘子別忘臨帖。”


    蕙羅一時興起,提筆臨了“卿佳不”之後數字請內侍帶給趙佶:“吾諸患,殊劣殊劣。”


    未料趙佶收信後竟讓楊日言連夜從齋宮趕迴,宮門一開楊日言便去找蕙羅,問她:“典飾娘子貴體違和?”


    蕙羅愕然道:“沒有呀……”旋即意識到是自己昨日迴信令趙佶誤會了,忙解釋道,“昨日信件,隻是我臨帖的內容。”


    “哦,如此,娘子珍重。”楊日言釋然微笑,“官家很牽掛娘子,收到娘子信函焦慮之情溢於言表,讓我連夜趕來探視。”


    蕙羅連聲道歉,楊日言和言道:“不妨事,見你們相處融洽,我也很高興。”


    蕙羅聽了頗不自在,輕歎道:“楊先生,請別叫我娘子。”


    楊日言但笑不語,朝她長揖,退後數步,才轉身離去。


    楊日言迴齋宮複命後,趙佶再遣內侍來為蕙羅送信,這次寫的是王羲之《旃罽帖》上的一句:“無緣見卿,以當一笑。”


    字也得如原帖般灑脫流麗,觀之若見趙佶笑顏。蕙羅默默看了,卻無心緒作答,也怕寫多了他會多想。少頃問內侍:“官家在齋宮,可曾缺什麽?”


    內侍道:“什物倒也不缺,隻是齋宮要比禁中冷,官家說在那裏住著也無趣,很想家。”


    蕙羅略一思索,到臥室取出藏了許久的一罐香品,是趙佶生日那天與他一起合的,故皇太妃用的香藥。


    蕙羅取了幾枚置於香盒中,讓內侍帶給趙佶,又對他道:“齋宮清冷,請官家別忘添衣。”


    內侍答應,再對蕙羅道:“典飾娘子還是給官家寫點什麽罷,否則官家問起,我也不好交差。”


    蕙羅沉吟,才又提筆,以王羲之《積雪凝寒帖》上一句作答:“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內侍攜香藥及蕙羅信函再往齋宮。翌日歸來,仍舊帶來了趙佶的迴函。


    這次他臨的手帖是蕙羅此前未曾見過的,仍隻寥寥數語,卻令蕙羅凝視許久:


    “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惠告,臨書悵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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