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至鹹宜坊第一區,停在吳榮王府門前。蕙羅隨趙似下車,恰巧見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婦人從府中出來,雖身材嬌小,柳眉薄唇中卻帶剛毅之色,看見趙似,她像是認得的,徑直走到了趙似麵前,低身施禮:“十二大王萬福。”


    趙似一揖還禮,問她:“福國夫人因何到此?”


    那福國夫人道:“章相公既任山陵使,妾夫君解職離京也是遲早的事。為免領旨倉促,不及與故人惜別,所以今日來吳王府,拜別吳王夫人。”


    趙似無言,隻點了點頭。


    福國夫人向他再施一禮,遂告辭上自己的車。臨行前卻又轉身,低聲對趙似歎道:“拙夫愚鈍,功敗垂成。若妾能上朝堂,豈會累大王至此!”


    蕙羅待她走後問趙似:“這位夫人是……”


    “王荊公之女,尚書左丞蔡卞的夫人。”趙似漠然答。


    “她認識吳王夫人?”蕙羅再問。


    “我二嬸與王荊公一家有一段淵源。”趙似簡要作答,然後在蕙羅再度開口之前先瞪了她一眼,道:“走罷。”


    蔡卞夫人蕙羅雖在深宮亦久聞她大名。她是王安石小女兒,懂詩書,有頭腦,對政事有見解。身份也頗尊貴,婚前為宰相女,婚後為國夫人,當年下嫁蔡卞,連仁宗皇後,當時的太皇太後曹氏都親自選珠寶為其添妝奩。與蔡卞婚後,常為夫君出謀劃策,一路引導夫君升至丞相,以致士大夫常笑蔡卞處理政事是先與夫人謀之於床笫,再宣之於朝堂。她內朝時還常出入聖瑞宮,與朱太妃頗有往來。故此蔡卞與章惇一派,亦是擁立趙似的,世人皆認為這一派計策常謀發於蔡卞與夫人之心,事成於章惇之手。最後關頭蔡卞優柔寡斷,未與章惇力爭,想必夫人對此也是滿腹怨氣。


    今上即位,不僅章惇蔡卞,連這位福國夫人也將遠離權柄,那些政治上的是非對錯,隻能封存於史書中。她車輿漸漸消失在趙似眼角餘光盡處,令他忽然有種感覺,關於王荊公的一切,好像都隨她的車轍,湮沒於這午夜汴京晦暗不明的霧雨裏了。


    吳榮王趙顥是神宗趙頊的二弟,吳王是封號,如今已薨,榮為諡號。聽到門外動靜,吳王長子趙孝騫前來相迎,見是趙似和蕙羅,不由大喜,引他們入廳中入座品茶,並唿婢女去請吳王夫人。


    少頃,一位貌似四十餘歲的夫人緩步進來,雖人至中年,她依然身姿纖纖,腰若約素,容止端麗,眉色淡遠如秋水,含辭未吐,氣若幽蘭。


    趙似立即起身向她施禮,口稱“嬸嬸”。蕙羅便知是吳王夫人龐氏,亦隨之行禮如儀。


    龐夫人亦朝趙似欠身,微笑請他們坐。寒暄之後,對趙似道:“今日之事,孝騫與我說了。沈內人若不棄,但請下榻於此,明日我多遣幾位奴婢送沈內人迴宮。隻是如今對大王而言,是非常之期,不宜令外人知與沈內人曾獨處一晚,因此今夜還請大王另尋一處落腳安歇,明日與沈內人錯開迴宮時辰。迴宮之後若有人問起沈內人遇劫之事,你隻說與孝騫救下內人後送她迴宮,見宮門已閉,遂與孝騫送她至吳王府我身邊,隨即離開,與她飲食於城中一節就休提了。”


    趙似頷首:“嬸嬸考慮周全,我照做便是。”


    孝騫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卻讓十二哥再去哪裏?”


    龐夫人思忖,道:“趙令穰先生宅第離此不遠,大王不妨去他宅中暫住一宿,也請他代為保密,勿向他人提大王深夜才至。雖然按理大王留宿於宗室家中也是不妥,但他既與大王及官家都頗有交情,想必會在官家麵前為大王多加解釋,請官家諒解。”


    趙似同意,道:“事已至此,也唯有這樣了。”


    趙似旋即前往趙令穰宅第。龐夫人則讓人整理客房,請蕙羅安歇。


    蕙羅首次在外住宿,心緒不寧,隻睡了一個半時辰便醒了,但見天猶未大亮,窗紗上映出一枝梅花疏影,風斷續吹,而遠處似有琴聲悠悠傳來。


    那琴聲溫雅蘊藉,有幽歎之音,卻哀而不傷。蕙羅聽得好奇心起,便起身穿戴整齊,朝琴聲傳來的方向探去。


    尋到花園邊,見有一間臨水暖閣有燈火透出,琴聲正是自那裏傳出。蕙羅走近,見軒窗未閉,卻是龐夫人在裏麵撫琴,泠泠七弦,演繹鬆風流水,盡在皓腕起伏間。


    蕙羅雖不懂音律,卻也覺這琴聲如訴,好像在與人對答酬唱。自己猶如誤入一夢境,其中有淒婉故事上演,自己雖不明了,聽著琴聲,竟兀自癡了。


    琴聲戛然而止,龐夫人忽然喚她:“沈內人。”


    蕙羅如夢初醒,赧然低首,隔窗對夫人道:“抱歉,我擾夫人雅興了。”


    龐夫人含笑道:“哪裏。我常失眠,今夜亦如是,索性起來彈彈琴。外麵風寒露冷,內人若想聽琴,不妨進來。”


    言罷為蕙羅開門,蕙羅遂入內,謝過夫人。龐夫人又坐下,繼續彈琴。


    蕙羅見她彈的是一麵焦尾琴,形製古雅,必為古物。窗邊有一個盛水的汝窯筆洗,裏麵卻養著一株小小的荷花,花葉均不盈寸,玲瓏可愛。


    此外房中有焚香用的爐瓶三事和幾個盛香品的香合,但夫人未焚香。


    蕙羅出於習慣,輕輕打開香合,逐一查驗了香品,發現其中有一味是品質上乘的海南蓬萊香,其餘皆合香。


    如此妙音佳境,怎能無爐薰?蕙羅默默想,許是


    龐夫人仍在彈琴,渾然若處無人之境。蕙羅雖覺不太禮貌,但忍了半晌,還是決定自己去為她焚香。


    她先取了一塊香炭,在爐火上燒透,再埋入那三寸高的龍泉窯三足爐中,撥了些香灰在炭上覆一層,加銀葉隔片,以手懸於其上試試溫度,覺得適宜,再以香箸搛了一片蓬萊香擱上去,如此煙少香浮,須臾便充盈於室。


    蕙羅再用羽塵拂去香爐邊沾上的香灰,把香爐端正置於琴桌附近的花幾上。


    龐夫人聞到香味,抬頭微笑問她:“內人怎知我彈琴愛用蓬萊香?”


    蕙羅道:“夫人喜好,我並不知。隻是覺得蓬萊香清婉,比其餘合香更宜配夫人琴聲。”


    “內人精於香道,不知在宮中所任何職?”龐夫人問。


    蕙羅迴答:“隻是尋常司飾內人。”


    ”內人掌膏沐巾櫛之事,難怪善於用香。”龐夫人不再彈琴,正襟坐好溫言與蕙羅敘談,料及香道之事兩人都是相見恨晚。最後夫人說:”內人離宮一宿,無論如何都難免嫌疑,恐有人就此生事,平旦我親自送你入宮,向太後和官家解釋,或可免他人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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