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向太後召眾宰執大臣入福寧殿。內臣在殿中垂簾,太後在簾後坐下,接受諸臣跪拜,再掩麵微微出聲發哭,道:“皇帝已棄天下大行,未有皇子,老身請問諸位,眼下該當如何?”


    眾臣驚愕之下兩兩相顧,大多未及開口應對,而宰相章惇闊步出列,厲聲喝道:“依禮典律令,簡王乃大行皇帝母弟之親,當立為嗣君!”


    此言既出,一時間殿內鴉雀無聲,無人辯駁。


    少頃,太後緩緩道:“長幼有序。如今神宗皇帝諸子,申王雖居長,奈何有眼疾,不宜以國家相累,以下再敘長幼,當立端王。”


    章惇辯道:“論長幼之序,則申王為長;但論禮律,則同母之弟簡王當立。”


    太後蹙眉,聲音也略略提高了:“申王以下都是神宗之子,大行皇帝之弟,豈容如此分別?”


    章惇語塞,太後又和緩了語氣:“再有,先帝曾對老身說:‘端王生得有福壽之相,且仁孝,不同於諸王。’有立他為儲君之意,那時老身隻是勸他:‘官家聖體不過偶感不快,又無大礙,何須多慮。’未料世事無常,先帝今日竟……”


    一語未盡,太後再拭淚,出聲嗚咽。


    申王趙佖是神宗第九子,也是在世親王中年齡最大的,向太後以眼疾為由直接將他判出局,論長幼,端王趙佶就比諸弟有了優勢,以樞密使曾布為首的端王一派亦有了兩分底氣。


    於是曾布出列欠身道:“章惇適才所言,並不曾與臣等商量。皇太後聖諭極允當,我等理應遵命。”言罷側首目示一旁的尚書左丞蔡卞,促他附議。


    蔡卞原與朱太妃一派過從甚密,此刻麵有難色,太後目光透過簾幕冷冷地掃到了他身上。


    在那空氣幾乎都未流動的空間裏枯立須臾,蔡卞終於躬身,應道:“臣謹遵皇太後聖旨。”


    其餘諸臣隨即相繼發聲,均唯唯諾諾地答應,未提異議。惟有章惇不妥協,上前數步逼近簾下,揚聲反對:“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


    “輕佻?端王?”太後冷笑,虛目視他,淡淡吩咐,“楊日言,帶章相公、曾樞相、蔡左丞去太清樓,看看簡王。”


    太清樓上,閣門洞開,楊日言出現在門邊。


    蕙羅瞬了瞬被陡然增強的光線刺到的雙目,辨出是他,頓現喜色,跳起來快步奔去:“楊先生,你來救我了?”


    楊日言卻不應,默默退向一側,為後麵的大臣讓路。


    章惇、曾布、蔡卞依次走近,都上下打量了尚披著趙似大氅的蕙羅。


    這幾位宰執都在趙煦臥病時入福寧殿探視過,章惇、蔡卞相貌堂堂、儀容俊美,曾布身材瘦小,但兩目炯炯有神,令人見之難忘。蕙羅很快認出他們,大感不妙,惶然迴首顧趙似。


    趙似緩步出來,看見章惇,喚了一聲“章相公”。


    章惇已麵如死灰,蹙眉不言。


    趙似走到門外,俯覽宮城,但覺觸目所及,白茫茫一片,那炫目的白色還在不斷向四周擴散。


    不是雪,是次第升起的白幡,一層層迎風飄蕩,如平靜海麵暗湧的波濤。


    “天氣遽變,大王,勿忘添衣。”章惇在他身後說。


    楊日言送走幾位宰執,把蕙羅解下的大氅奉還趙似,再吩咐下屬內臣送趙似迴寢閣更衣,自己則把帶來的一件連帽鬥篷給蕙羅披上,又親自整理風帽,囑她把麵部遮擋嚴實,才帶她下樓迴福寧殿。


    來到殿前,但見申王趙佖、莘王趙俁、睦王趙偲等三位親王已著斬衰喪服立於殿前階下,卻不見端王趙佶。梁從政正在向殿內太後稟報:“申王、莘王、睦王都來了,唯有端王請假。”


    太後道:“再宣,命他速速前來。若他還是不來,就硬扶他上馬帶他來。”


    這時卻見朱太妃淚流滿麵地自皇帝寢閣奔出,發髻散亂,雙目盡赤,麵對太後怒問:“你一再宣召端王是何意?他假惺惺地故作姿態又在裝什麽?你們私下的勾當,當我不知道麽?”


    太後冷麵不答。梁從政忙上前扶太妃,連使眼色,低聲勸:“娘娘,不可……”


    太妃掙脫,撲至太後麵前,狀似癲狂:“你自己沒有兒子,就來算計別人的兒子,搶了陳娘子的兒子,來跟我兒子奪皇位……”


    “從政,太妃傷心過甚,神誌不清,速請她迴聖瑞宮安歇!”太後忍無可忍地喝道。


    梁從政答應,示意左右扶掖太妃,強行架著離開福寧殿。


    太妃忽然狂笑起來:“五月初五,百鬼夜行,這天出生的都是妖孽,男克父,女克母,你要立他?哈哈,他更不同尋常,生父生母都短壽,都是被他克死的,你還敢讓他認你為母”


    忽聽一串急促的滴滴答答聲在殿中響起,卻是太後手中的紫檀佛珠線斷了,大珠小珠散落一地,彈跳不已。


    趙佶生於五月初五。傳說這天百鬼夜行,有惡鬼索命,時人以為不吉,且有此日所生子克父母之說。趙佶出生後帝後將他生日改為十月十日,禁止宮人再提五月初五。太妃此言既出,滿座皆驚。


    梁從政朝扶掖太妃的內侍揚手示意,內侍立即伸手捂住太妃嘴,加快步伐將她拖了出去。


    楊日言帶蕙羅到福寧殿日常休息的廂房,說:“你且在此等待,將來如何,須聽太後吩咐。”言罷欲鎖門離去,蕙羅一把牽住他袍裾,跪下懇求:“官家大行,我卻未在他身邊侍候,痛悔不已。懇請楊先生允我到禦榻前,再見官家最後一麵。”


    楊日言先是搖頭不許,但經不住蕙羅不斷叩首苦苦哀求,終有所動容,問門外內侍太後何在,內侍稱太後在大殿與眾宰執商議皇帝遺製,於是楊日言命蕙羅整理好鬢發衣飾,再帶她進入趙煦寢閣。


    閣中跪滿兩列侍女內臣,皆在嗚咽涕泗。楊日言褰開禦帳,蕙羅見趙煦已冠櫛小斂畢,身體覆以衣衾,麵部覆以白巾。蕙羅冰涼的手徐徐解開他覆麵白巾,但見他血色早已退去,麵如傅粉,五官宛如雕塑,確實是全無生氣的模樣了,眉頭依然是皺著的,想必為他小斂的宮人也撫不平。


    這年他也才二十五歲。


    蕙羅滿麵淚痕,但沒有失聲痛哭,隻覺越來越冷,全身戰栗不已,昨夜被擊打過的頭現在一突一突地格外疼痛,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朝頭上湧,終於支撐不住,雙膝一軟,暈厥在禦榻前。


    在太後再三宣召下,雙目紅腫的端王趙佶步入福寧殿,仍不時引袖拭淚,不勝悲戚。


    宰執相迎,趙佶一一作揖施禮,狀甚恭謹,見了梁從政等大璫宦者,也躬身一揖,禮數周全。


    曾布目露讚許之色,側首問梁從政:“端王將要位,帽子禦衣服之類可曾備好?”


    梁從政頷首:“皇太後早已吩咐,都備好了。”


    趙佶至太後簾前,行禮如儀。


    太後滿意地點點頭,宣諭道:“皇帝已棄天下,既無子嗣,端王當立。”


    趙佶瞠目,有驚懼狀,伏拜推辭:“驚聞皇兄大行,臣悲不自勝,淒入肝脾,原無心顧及其他。孃孃聖諭,臣惶恐之至,自忖無皇兄才德,恐難當此重任。何況申王居長,臣實不敢僭越。”


    太後左右一顧兩側大臣,特別盯著章惇看了看,沉著再敘理由:“申王病眼,你居次位,理應立為嗣君,不須推辭。”


    趙佶猶固辭,曾布揚聲勸道:“大王,宗社大計,無可推辭。”


    太後直接喚梁從政,命他卷簾,將端王引至簾中。趙佶在簾中仍擺首推辭,太後蹙了蹙眉,拖長語調說“不可”。曾布等聞言在簾外紛紛跪下,都勸奏說“國計不可辭”,趙佶才不再多言。


    太後示意都知傳旨取皇帝冠服,備好的衣帽迅速取來,內侍當即給趙佶穿戴好,少頃再卷簾,眾臣已見趙佶穿著皇帝的黃褙子端坐於禦座上。


    曾布當即帶領眾臣稽首伏拜,山唿萬歲。章惇暗暗歎了歎氣,亦隨之跪下。


    拜賀畢,宰執及蔡京退至內東門,起草大行皇帝遺製。事關機密,不能有內臣旁侍,曾布將之前與太後議妥的製詞要點向蔡京細說了一遍,然後親自捧起研台置於蔡京身側,蔡卞主動為其磨墨,章惇則麵無表情地取了支筆遞給蔡京。


    蔡京略一沉吟,提筆以大行皇帝口吻寫下了載於史冊的《元符遺製》:“朕嗣守大業,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懼,靡敢遑寧。賴天之休,方內乂安,蠻夷率服。乃自故冬以來,數冒大寒,浸以成疾,藥石弗效,遂至彌留。恐不獲嗣言,以詔列位。皇弟端王,先帝之子,而朕之愛弟也。仁孝恭儉,聞於天下,宜授神器,以昭前人之光,可於柩前即皇帝位……”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蔡京:宰相給我遞筆,副相給我捧研磨墨,哇哢哢……


    蔡學士,有攝像頭。


    畫麵定格,蔡京卡在籃球架上,頭上烏鴉飛過。


    再點播放鍵,蔡京落在地上,迅速整理衣冠,端然坐直。


    蔡京:我大宋格外優待士大夫,尤其是詞臣,所以宰相遞筆、副相捧研磨墨這個細節充分體現了國家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兒啊……


    蔡絛:爸比,什麽事呀?蔡京:今天爸比寫製詞的這段視頻你要反複看,以後記到筆記裏,告訴後人,做公知要來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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