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棋子


    穿著齊衰麻衣的蕙羅被人抱入一輛宮車,在一個霧雨綿綿的黎明離開了永裕陵。


    無力推開阻止她下車的內人,她轉而撲向車中後窗,褰簾望著漸漸消失在茫茫煙水中的陵園痛哭。


    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了行於前方的張茂則,他過來探視,蕙羅睜著一雙淚眼向他哀聲乞求:“翁翁,我要迴家。”


    張茂則朝她溫和地笑笑,引袖拭去她麵上淚痕,道:“翁翁現在帶你去的,就是你媽媽要你迴的家。”


    有媽媽的地方才是家。蕙羅一直這樣認為,不過她沒有開口反駁張茂則。


    張茂則曆經仁宗、英宗、神宗及今上四朝,是宮中地位最高的內臣,在先帝駕崩這樣的重要時刻都是他在病榻前伺候,寥寥一語便迅速促成了此後趙煦繼位太皇太後高氏垂簾的事實。陵園中的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甚至為他會親自離京來為陳美人治喪而感到驚奇。這些蕙羅當時並不太清楚,隻是覺得麵前年逾古稀的老人眉發皆白,雖然並不像身邊的內人那樣頻頻好言撫慰她,但看她的目光卻很柔和,可以讓她覺察到他懷有的善意,很奇異地令她稍稍安心,激烈的痛哭也逐漸轉化為了低聲的啜泣。


    見蕙羅稍顯平靜,張茂則示意宮人繼續前行。在將至皇城宮門時他又命車隊停下,讓內人取出一套粉色衣裳,換下蕙羅為母所著的孝服。


    聽見這個命令,蕙羅立即又放聲哭了起來。雖然年紀小,她卻也知道這身齊衰麻衣寄托著對母親的哀思,按陵園中侍女的說法,至少應該穿三年。


    張茂則並未因她的哭泣而改變決定,命內人強為蕙羅換好衣裳,然後走過來,親手解開蕙羅束發的牡麻頭繩,牽過她左手,把頭繩綁在她手臂上,拉下袖子遮掩好,才道:“別再哭了。入宮之後,你的眼淚要跟這根牡麻頭繩一樣,落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於是滿臉淚痕的蕙羅便穿著一身粉色新衣,在張茂則帶領下步入了她此後消磨半生的宮城。


    宮城重樓飛簷,朱門細柳斜風,在晦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蕭瑟而陌生,蕙羅一步步朝前走,亦有一點好奇,但更多的是陷入未知境地的恐懼。不由想起這年春季,她曾通過陵園一處幹涸的水渠悄悄縮身鑽出去,看到了院牆外的後山景致。依稀可見鶯飛草長,山花滿澗,但卻又樹影幢幢,隨著她的移動落在她身上的光斑像一隻隻幽浮於空中的手。


    這次孤身冒險的結果是很快被陵園內侍抓迴去,而很巧地,她隨後在宮中看見了一幅類似的景象。


    在宮城內走了片刻,轉過某處拐角,景致忽有一變,眼前粉牆黛瓦,內有雕梁畫棟,透過敞開的一內宮門望進去,裏麵榴花開遍,紅豔豔地,大異於此前莊嚴肅穆的城闕氣象,應是宮眷居處了。


    而一個錦衣男孩手提弓箭從宮門內出來,疾步朝外衝去,七八名內侍亦步亦趨地對他圍追堵截,又是阻攔又是哀求:“十二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官家和皇太後未下旨意,大王不能擅自出宮!”


    那男孩冷麵不語,神情倨傲,蕙羅辨出他是在永裕陵見過的十二哥趙似。


    趙似毫不理睬眾人,一徑朝外走。有位內侍見難於以語言製止他,便彎腰展臂抱住他,不許他再前進。趙似大怒,揚手拔出一支箭,便狠狠地向那內侍肩頭刺去。內侍慘叫一聲,狀甚痛苦,卻又不敢鬆手,趙似愈怒,繼續握箭猛刺。眾人驚唿,都來勸阻格擋,而趙似動作更顯激烈,對碰到他的所有人拳打腳踢,大打出手。


    張茂則見狀,揚聲喚了聲“十二大王”。


    他並不算高聲,但語調不像其餘宦者那樣帶有搖尾乞憐般的卑微感,反而隱隱透出一種長輩嗬斥晚輩時的威嚴。趙似一愣,抬首看他,終於安靜了。


    張茂則露出了一點微笑,走到趙似麵前,微微欠身,恢複了一貫的溫和語氣:“大王要去哪裏?”


    趙似答道:“我想去玉津園射弓、田獵。”


    張茂則道:“射弓田獵自有定時,未經官家宣召他人不得前往,何況親王平時不得擅自出宮,這些大王應該都知道罷?”


    趙似忿忿道:“天天待在這宮裏,悶都悶死了,我隻想出去透透氣,可是從孃孃、姐姐、皇兄到這些奴才,每人都說我不能出去。”


    張茂則未接他的話,和言另尋了話頭:“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學會了罷?何不與閣中內臣練習幾番?”


    趙似搖頭:“他們都故意輸給我。”


    張茂則又道:“大王不妨去找其他幾位大王切磋。”


    趙似眸光忽地暗了:“他們都不跟我玩。”


    張茂則一麵不動聲色地從趙似手中抽出弓箭,一麵含笑對他道:“上次臣見大王與十大王玩雙陸,言談甚歡。”


    “我剛才去找他,他也願意和我下棋,可是……”趙似咬了咬下唇,“孃孃派人來把他喚去了,說是要看他默書。”


    此時張茂則正在把弓箭轉交給一旁的侍者,聽見趙似這話,他的動作微有一滯,但旋即迴身麵對趙似,依舊淺笑著,道:“說到默書,臣想問問大王,象棋的譜式口訣,大王都記住了麽?”


    “記住了。”趙似點點頭,立即開始背誦,“將軍不離九宮內,士止相隨不出宮。象飛四方營四角,馬行一步一尖衝。炮須隔子打一子,車行直路任西東。唯卒隻能行一步,過河橫進退無蹤……”


    他背誦得快速而流暢,張茂則卻微笑擺首:“依臣看來,大王並沒有真正記住。”


    趙似不解道:“我都背出來了……”


    “那臣請問大王,第一句是什麽?”張茂則問。


    “將軍不離九宮內,士止相隨不出宮……”趙似念到這裏,似有所悟,垂眸思忖須臾,再問張茂則,“都知,我是棋子麽?”


    “每個人都是棋子,”張茂則答道,“一舉一動,都要依照譜式而行。大王既然要下棋,就應遵守棋局規則,若不按譜式肆意而行,那下的就不是棋了。”


    趙似無語,張茂則又朝他欠身,建議道:“大王先迴閣中罷,現下臣尚有一些事要做,一待做完便會過去,再陪大王下棋。”


    趙似沒有再說什麽,默默轉身,朝後宮走去。追著他出來的內侍們也相隨而退。張茂則目送著他,待他身影消失才又牽起蕙羅的手繼續前行,但步履相較之前要遲緩許多,一路上不發一言,若有所思。


    片刻後,張茂則與蕙羅走到一處宮閣門前,守門的內臣看見他立即上前施禮,躬身道:“都知可是有事來見十大王?真不巧,適才皇太後請他過去默書了……”


    張茂則略一沉吟,然後抬目道:“我隻是路過此處。待十大王迴來,再來向他請安。”


    他低首看蕙羅,淡淡道:“走罷。”而蕙羅卻怔住了:媽媽不是要他帶她去十哥那裏麽?十哥不是住這裏麽?現在還要去哪裏?


    見蕙羅未移步,張茂則俯身抱起了她,徐徐離開後宮,轉過幾處樓閣朱牆,他帶她進入了另一處宮院。


    那是蕙羅後來長居之所一一容納宮廷女官的尚書內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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