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何誌也見到了高俊,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下令三倍給糧。”

    高俊的臉色暗淡了一下。“這麽說的話,咱們的糧食隻能吃到二月初五了?”

    “我有什麽辦法?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大家餓死!”何誌也的胸劇烈起伏著,由於長期的饑餓,他已經很少有這麽巨大的情緒波動。“高俊,我記得你當年說過一個詞:代價。今天我也要用到這個詞,咱們來到金朝已經一年多了,如果到現在還隻能讓幾十萬老百姓餓肚子的話,兵敗身亡、千夫所指,也就是咱們的代價。我不能再讓大家挨餓了,所以隻留給你十五天的時間,你自己看著辦。”

    有那麽一瞬間,高俊的臉色急劇的變化了,但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誌也,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讓大家這麽挨餓,高某人就不信,我不能給大家一條活路!”

    第二天,高俊開始籌劃用兵收複東潭,在這個方向上,現在已經集結了兩個都的兵力,還有一萬多災民隨時聽用,

    當初東潭被攻破的時候,有那麽一群災民居然敢對契丹騎兵發動逆擊,這件事被李銘報告給了高俊,所有的軍官都大為驚歎。

    很快,這個災民首領就得到了接見,此人姓程,名威孚,是個身形魁梧,濃眉大眼的擎天漢,尤其是兩臂上肌肉的隆起,在這個普遍營養匱乏的年代絕對罕見。

    “真是一條好漢!”高俊忍不住站了起來,誇讚此人。

    “小人程威孚,是運河上的纖戶。”那名大漢抱拳施禮,言語之間對高俊很是敬佩。“郎君不惜以身犯險,從運河兩岸救出我等,那還有什麽好說的,跟著高郎君就是幹啊。”

    “可惜這幾日卻讓閣下餓肚子了。”

    “嗨,這算什麽。總不能為了胡子不要腦袋吧,我們在這裏隻是餓了幾天肚子,要是黑韃打進來,恐怕就要掉腦袋了。”程威孚很是識大體。

    “此人可用。”高俊心說,纖戶窮困、抱團、悍不畏死,是優良的兵源。

    所以,當李銘因為丟失東潭的事情領軍棍的時候,程威孚卻成為了這一萬多災民的首領,直接聽從高俊調遣。

    為了收複動彈,高俊也做了不少準備,絞盡腦汁的從各處岌岌可危的防線裏麵抽調兵力,從災民裏麵一遍又一遍的征兵,終於湊足了兩個正軍都、三個民兵都、一萬災民的兵力,一月二十六日拂曉,發動了對東潭的進攻。

    軍兵以小方陣的形式發動了衝擊,並且以這種隊形來防止敵軍騎兵的反擊,在軍兵和民兵的身後,則是成千上萬名背著工具的災民在瘋狂的掘土挖坑,每前進一步就修築一道溝濠。

    在接連一天的推進之後,雙方終於在東潭附近打成了僵持,考慮到兵力不足的問題,高俊在這時暫停了進攻,災民們穿著單薄的衣服,就地加固加深工事,軍兵們叫嚷著擺放拒馬,民兵們依舊手持弓弩,死死地盯住對麵,防止敵人的反撲。

    這樣的話,我軍占有半個水潭,而敵軍也有半個。高俊把所有能夠機動的軍兵全都集中起來,強弓硬弩一刻不歇,全都死死地盯住水潭對岸,防止敵軍在水中下毒。

    直到深夜,高俊還在和潘正等人討論下一步的行動,毫無疑問,明天將是破釜沉舟的一戰,一旦敵軍支撐不住,一定會想方設法向水潭中下毒的。

    考慮之後,高俊決定把剩下的所有修羅火全都拿出來,第二天的戰鬥將會是火焰開路。

    就在當天晚上,下雪了,大雪。

    當那個蒙古傔從斡脫興奮的大喊起來時,高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的跑出房門,錯愕的看著滿天落下的潔白雪花。

    從古老的泰加森林孕育的高壓匯聚成一股暴烈的狂風,在九天之上扶搖向南,吹過成吉思汗的家鄉,卷起了地上的泥土;帶上了中都彌漫著的胭脂與水粉的香氣;緩緩下降,混合了華北平原無盡的血腥;終於走累了,化作高俊麵前的一道冰冷的牆。

    這道大雪將會阻止一切進攻,任何形式的進攻、防守、激動、訓練,都不可能在這樣的雪中完成。

    第二天一早,一名軍兵越過戰線,跑迴木柵,踮腳繞過了在工事後麵橫七豎八睡著了的人,與一路又一路的軍兵和馬車相錯而過,一直抵達高俊的大帳。

    “指揮,李軍使來報,東潭凍住了。”

    “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敵人也沒辦法投毒了,全體軍兵撤迴木柵以內,注意防寒保暖,把儲藏的柴炭增加分發量,注意保存積雪。”

    在風雪中的壽張縣城也是靜謐的,一名公使穿著冬衣,費力的拉著一輛小車,扯開像孤狼一樣的嗓子嚎著。

    “高郎君發糧也,城內貧民,往街領處取糧——”

    在一家闔門閉戶的住屋內,一男一女枯躺在床上,女子突然睜開眼睛,聽到了外麵在喊話。

    “當家的,發糧食了,發糧了。”她趕緊對旁邊的男子說。

    但是鄭迎躺在床上一言不發,臉色都已經凍得發青。

    “夫君,難道你死了嗎?”她不是特別確定自己的聲音有沒有發出來,連續數日沒有進食,好像渾身已經不能動了,就連視覺和聽覺都已經完全麻木。

    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的支起身子,把頭伏在丈夫的胸前,聽繡工說過,隻要人不死,胸膛就會一直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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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刻——她從來沒有覺得時間能過得這麽久——她似乎聽到了丈夫的胸膛在跳動,那脈搏依舊深沉頑強。

    那名公使在鄭迎家門口停了下來,他突然想到,鄭迎把自己家的糧食全都捐出去了,現在會不會缺糧呢?

    躊躇了片刻,他還是試探的叫了一聲“鄭坊正?鄭坊正!”

    但是卻沒有任何迴答,也許鄭迎現在不在家裏麵,可能在前方吧,他一向是跟著高郎君走的。

    鄭迎娘子竭盡全力,喉嚨卻似乎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喊,想讓公使停下,但卻喊不出來。

    公使聳聳肩,拉著車子走了。

    鄭迎娘子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了,經過了半刻或者一刻,她終於讓自己的右手搭到了丈夫身上。又休息了很長時間,她一點點的挪過自己的腿,現在後背已經靠到了炕邊,隻要用力就可以從炕上滾下去。

    她維持了這個姿勢一段時間後,咬牙用力,真的從床上掉了下來,但是這幾乎耗光了她的力氣,讓她暈厥過去。

    又過去了很長時間,她被內心驅動著醒來,丈夫的一隻手垂在床下,看著那變形的五指,她心裏明白離開對方她活不了。

    這種熱情居然讓她支撐著跪起來,盡可能的往門口挪了好幾步。

    就在這個時候,那公使從街領處迴來了,他的內心也正在感歎,沒有想到城裏麵缺糧挨餓的人也這麽多。走到鄭瑩家門口的時候,他心裏麵還是有些不安,鄭迎是坊正,按理來說應該留在縣城裏啊,怎麽會不在呢?他忍不住又敲了敲門。

    但是還是沒有任何迴應,他搖了搖頭,轉身走開了,一直走到街角,還忍不住迴頭張望。

    他剛剛離開,門“謔”的一聲打開了,鄭迎娘子跪倒在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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