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閔行小心翼翼地側頭看他,然後苦惱地道:“是我說的話你不明白麽?還是這衣服確實太難分?我得迴長安了,我家老頭子喜歡有禮有矩的人,你要是學不會穿這衣服,我怕他把你打出門。”


    鄧搈抬頭,飛快地穿衣,一件也沒穿錯。


    蘇閔行又將他帶到院中的水池邊,讓他伏在池邊,蘇閔行用竹筒潑水給他洗了頭,自然晾幹後,又用象牙梳給他梳頭。


    鄧搈不動聲色地奪過梳子,卡卡兩下掰斷了梳上的七八根齒牙,蘇閔行一口老血哽在喉頭,眼角不住地跳。


    這可是他從南越之地好不容易淘來的辟邪象笏梳!!!


    一根齒數百金…


    遇上這小子,果然是倒了血黴啊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周圍安靜得詭異。


    鄧搈抬起眸,認真的將梳子又遞迴了蘇閔行手中,自己直起腰,端端正正地坐定,第一次露出柔軟的表情,巴巴地看著他要求道:“梳頭發!”


    蘇閔行把著猶如換牙幼童掉完門牙後的象笏梳,僵硬地梳著鄧搈及腰的長發。


    鄧搈閉上眼,眼角滑過一滴淚。


    蘇閔行手顫了一下,歎息著給他挽了髻,用一根銀雲紋的簪子穿了。


    及至後來多年以後,鄧搈依然保留著掰斷梳齒的壞習慣,蘇閔行在得知原由之後,也就沒再送過他完整的梳子。


    蘇閔行帶著鄧搈啟程去往長安,蘇淺若坐在馬車的頂上,淚流滿麵。


    馬車裏坐著的兩個人,俊美無儔的那個少年,是她的父親。蘇閔行。


    腰板挺得直直的,臉部表情僵硬,不苟言笑的那個男孩,是方才已經死在她眼前的鄧搈。


    她剛剛穿過了他們的身體,心裏堵得難受,便上了馬車頂吹吹風。


    幼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亡父亡母的音容笑貌。在迴憶裏總是隔了一層迷霧般。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清晰。


    一直遺憾,沒有在有限的年華裏,好好珍惜她的親人。


    如今。她卻看到了過去。透過鄧搈的人生,見到了活在過去的父親。


    蘇淺若抹幹淚,緩緩地穿透馬車,坐到了蘇閔行身邊。頭輕輕地靠向他的肩膀。


    蘇閔行突然側頭看過來,目光似穿透了時空。與蘇淺若對上了。


    蘇淺若緊張地孺慕地望著父親,他笑了一下,說了一句原來是風啊,又轉迴了眼。去看他身前的鄧搈。細心教授著鄧搈一些日常禮節,還有蘇太傅的一些習*好。


    蘇淺若摳著掌心,輕輕地叫了一聲:“父親。”


    眼淚止不住地牽連成線。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迴到長安的時候,是一個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的黃昏。


    蘇閔行剛安頓好鄧搈的歇處。便聽到門房說,蘇太傅迴府了。他趕緊整了整衣袖,牽著鄧搈三步並作兩步的趕去府門迎接。


    蘇淺若也緊張地盯著轉過街角的一輛掛著五色經簾的馬車。


    長安大街寬闊潔淨,官道兩旁種了不少杏花樹。正是三月末,夕陽照過杏花梢,嬌花欲滴,染上朦朧的金色,蘇太傅在小廝的接引下,迎著晚霞走下車,杏花疏影,灑落一樹金光,他披著一身霞色從花樹底下穿過來,那如閑竹淡梅般的麵容清貴裏帶著幾分執拗,依稀還是威震朝野的那個老學究,老頑固。


    一步,兩步,三步…


    他緩緩踏上入府的台階。


    蘇淺若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能這樣健步如飛的祖父。


    鄧搈也為蘇太傅的風采折服,收斂了所有不好的氣息,恭謹地行了個大禮。


    三日後,在魏皇三請之下才勉強收下太子為弟子的蘇太傅蘇南瑾,在長安城中最大的一座老香樓,收下了另一名叫鄧搈的弟子。


    震驚朝野的,還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鄧搈,竟然被起底,說是驃騎大將軍宋遠的骨肉。


    宋遠在拜師宴當晚便親自登門認子,言稱是他養在青州錘煉養骨的長子。


    鄧搈身著紫色直裰,麵如淡月,眸似清風,風雅地隨著蘇閔行緩緩走進蘇家花廳之中。


    那張酷似宋遠少年時代的尚未長開的青澀麵容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他在老師和師兄的笑眼中,將一條長約三尺許的,血跡斑斑的鐵鏈,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小心翼翼地放迴了宋遠的手中。


    他淡笑道:“宋將軍請收好,這是令郎宋搈的遺物,是他最後留給你這個父親的東西。”


    自他走進來開始,便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宋遠終於迴過了神。手中那條鎖鏈,似一條暫時凍僵了卻會隨時複蘇,擇人而噬的毒蛇。


    “遺物?令郎…你,你又是誰了?”宋遠麵色鐵青。


    鄧搈再次行禮,有禮有矩,聲音不疾不徐,調不高不低,聽不出絲毫感情夾雜,“鄧搈,母亡父不祥的鄧搈。”


    宋遠又看向一直端坐在首位的蘇太傅,幹巴巴地道:“太傅,這…是您的意思?”


    蘇太傅呶了呶嘴,唇角挽著笑,眼角卻清冷淡然,“宋將軍思子若狂,父子情深令老夫欽佩不已,可人死如燈滅,請節哀!”


    宋遠帶來的小廝手握向劍柄,大拇指在劍鞘上彈了彈。


    蘇閔行端起茶,聞了一下,隨即陶醉地喊了一聲好茶,然後舉杯對著宋遠道:“信陽毛尖,太子府上分了半斤,賜了家父三兩。家父平日裏寶貝得跟什麽一樣,宋將軍可是貴客,托福托福,我才要到這麽一杯嚐嚐味兒。宋蘇兩家平時也難得有交集,將軍來一次想必非常不容易,還是喝完茶再走罷?”


    蘇太傅隔空瞪了蘇閔行一眼,垂眸認真的賞起茶裏的春秋來。


    鄧搈抖了一下,深深地低下了頭,不讓任何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蘇淺若哭著笑了起來,再看了看一臉黑雲的宋遠,暗道了一聲,父親真是嘴毒。


    人什麽時候說要走了?人來討兒子,你直接讓人喝口茶溜溜兒的走人!


    這是明趕啊!


    廳中一時靜默,針落可聞。


    氣氛異常凝滯。


    宋遠真的端起茶杯,一口飲盡,順帶著把茶葉也倒進了口中,咀嚼了幾下,強忍著怒氣拱手告辭。


    蘇太傅微微欠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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