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宋憲拔劍,砍倒了龍旗。


    那便是動手的訊號。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萬箭齊發。


    月光黯然失色,箭矢將整片天空占滿。


    鄧搈唇角的淡笑瞬間定格。


    篤篤篤篤篤……碰碰碰碰…


    弩箭射入血肉的聲音,交雜著後來的箭無地可插打落先前的箭尾插入的聲音。


    鄧搈倒入馬車之中,臨死前將蘇淺若完全撲在身下扣住。


    他的血滴入蘇淺若仰著的唇間,苦澀冰涼。


    蘇淺若陡然睜大眼,眼底金焰一顫。


    刹那間鬥轉星移,天地大變。


    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穿行在街頭巷尾的女子,穿著洗得泛了白粗布衣服,,做著各種不同的工種,酒樓洗碗,夜間收補衣物,漿洗,晨起圍城收倒夜香,靠腳力送著雜貨,一天十二個時辰,隻見著有一個時辰閉眼歇息.


    每一個月的初五初九十五十九這四天,她還會去城外的寒山寺,進去之前都會攥緊雙手,兩股顫顫,似乎極不情願的來迴沿著上山的台階上下走一次,才咬著牙走進其中一處靜室。


    出來的時候,步履蹣跚,舉步維艱,手中卻死死地捏著一角散碎的銀錢,大約有二錢。


    看著她捏著這二錢銀子,扯著僵直的臉部肌肉要努力做出一個笑容時,蘇淺若突然想哭。


    隻有這一天,她能迴到自己居住的一片破棚屋之中,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還在地上用四肢爬著的孩子,已經約莫有三歲的樣子,脊椎卻似乎沒有發育完全。直不起腰身。


    他身上破爛襤褸,一件已經完全看不出顏色的滿身破洞的衣服裏,露出的肌膚青紫深紅,都是擦傷或者外傷。


    他趴在棚屋的門內,一麵扯著脖子上掛著的大餅充饑,偶爾會盯著遠處的一條小路叫“良…良…”


    每當女子從小路上一路小跑著靠近這裏時,他都會興奮驚喜地從嘴中發出嗚嗚的低低的咆哮聲。偶爾還會汪汪叫上兩下。


    女子流著淚替他洗將身上的汙垢。將他緊緊地摟在懷中。用一把缺齒牛角梳替他梳理著打結凝成一團的長發,一麵梳一麵溫柔地說話。


    “搈兒哪,你是人。不是狗,不要因為娘不在就跟那些野狗學話。來,叫…娘,娘!慢慢來…”


    幼童慢慢地張嘴。唇瓣不住地蠕動,反反複複。終於艱難地發出一個音,“娘。”


    女子一手捂著嘴,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臉上,幼童不解地望著她。眼神清澈,她伸手抹淚,溫婉地道:“搈兒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這一聲娘叫得真好聽。”


    幼童眼中亮起星光,伸出手臂攀著女子的脖子迴抱她。又叫了一聲“娘。”


    娘…


    娘…


    娘…


    幼童越叫越順口。


    蘇淺若站在畫麵外淚如雨下。


    那是鄧搈啊!


    時光荏苒,轉眼春秋,彈指之間,鄧搈已經五歲。


    女子自覺攢夠了錢,背著他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翻過棚屋前的高山,去到臨城普濂堂求那專看骨症的大夫為鄧搈看病。


    診金十兩,鄧母將肩上的包袱放下來,數了整整一個時辰,隻得八兩九錢。


    醫館的門無情地關上。


    鄧母在雪地裏跪了三天三夜,唯一的一條毯子緊緊裹著鄧搈。鄧搈被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冰雪將兩人凍成了冰雕。


    大夫叫人用板車拉進門,收走了銀兩之後便一直在搖頭,“軟骨之症,娘胎之中便被化了骨,能存活至今,已經是世間罕見!他這病,普天之下,除非是遇上傳說中的術士,還得要頂級術士,才可能有辦法為他鍛骨重塑。”


    術士!


    縱萬金也難求得一句真言的術士!


    是鄧母終其一生也無法達成的願望。


    身上的雪化了,可心中的冰雪剛掀起風暴。


    鄧母背著鄧搈又迴到了隨鎮,收拾好行囊之後風塵仆仆的趕往青州,曆時大半個月,來到了鄧家祖地。


    她沒有能力,可鄧搈的父親宋大將軍是有能力找到術士為他醫治的。


    這大半個月,她晚上都沒曾合眼,隻是目不轉眼地盯著鄧搈看,生怕少看了一眼,日後便永遠後悔。


    寒冬臘月,年節將至,宋家人是要迴青州祭祖的。


    鄧母背著鄧搈在墓地之中靠著墓碑又等了三天,終於等來將軍府的車駕。


    當著宋家先人的碑,鄧母割了鄧搈的手指,滴出小半杯血,跪行到宋遠麵前。


    宋家血脈不外流,當著宗親眾人的麵,宋遠被逼著滴血認了親。


    鄧母將鄧搈小心翼翼地遞到宋遠安排下來的,一名臉帶嫌棄,打扮富貴的婆子手中。


    這是宋遠的乳母,方氏。


    這是當年帶人強行灌下她藥湯的婆子。


    鄧母親了親鄧搈的額頭,溫柔婉約地笑了,“搈兒,娘愛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要活得好好的。”


    說完這句話,她迴身一頭撞死在宋家老祖宗的墓碑上。


    在眾人驚愕的眼中,華發如雪,容顏蒼老如老嫗的女子,笑著閉上了眼睛。


    鄧搈如果迴到宋家,並不再需要一個官奴出身的母親。她死了,鄧搈才可能被宋遠的其他妻房納入名下。


    她逼迫宋遠滴血認親,她死了,恨也了了。


    更何況,她本來也命不久矣。


    山寺靜室之中,她為那藥師試了上百種毒藥,身體早已經千瘡百孔,五內俱焚,壽命將盡。


    她死了,也可以斷了鄧搈戀母不肯歸宗的念想。


    她想到了一切,卻沒有想到她死之後,鄧搈娘死爹不愛,會是怎樣悲慘的境地。


    宋家人確實有骨血不外流的祖訓,可不外流不代表就要好好相待。


    鄧搈又咬斷了宋遠乳母方氏的鎖骨。


    他被戴上鎖鏈,養在青州宗祠二門抄手遊廊最邊遠的一根柱子下,有一個稻草做的狗窩,有一碗能照見人臉的稀粥,偶爾還有一些別人吃剩下的肉骨頭打打牙祭。


    他越來越像一條狗。


    學著狗叫,做狗的一切動作。


    月圓的夜裏他會對月悲涼地嚎叫,會淚流滿麵,一遍一遍地叫著他唯一會說的那個字。


    “娘…”


    “娘…”


    “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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