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悟能砸著嘴,過得片刻才幽幽迴嘴道:“我是孤兒,不知道祖宗十八代是什麽。我是很傻,被人養著喝了十幾年的血,我比傻猴子還傻…”


    猴十四揪著猴毛,突然想起這人的確是很慘,便又忍了氣偃旗息鼓地哼哼著躺迴軟兜上。


    張悟能看出他忍氣吞聲的尷尬樣,便不由得拿眼細細打量起眼前這隻猴頭來。龍虎山降妖伏魔,接受的是見妖必除,斬草除根的宗旨。


    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妖會不會不該收。


    經過今天這件事,張悟能對妖這一類生物的認知,完全被刷新了一遍。


    它的同伴被張悟能的師兄弟殺了不少,可它知道所有人都是被奉義蒙蔽之後,它反而對張悟能的遭遇生出幾分同情,吵架吵上火的時候也能忍了氣不再攻擊他。


    它比奉義這類人善良多了。


    “我剛才沒說清楚,我是說越早收到的魂魄越健全,若真是缺失了什麽,就算以後息壤能給他們造出猴身,但若魂魄不全,真可能會變傻猴子的。”張悟能耐心地解釋道。


    猴十四側過身,伸出毛茸茸的猴掌摸了張悟能一下,“我…想得比較慢。”


    所以剛開始真的以為張悟能是在罵人,才會對罵。


    張悟能被這猴頭這隱晦而別扭的道歉方式給逗樂了。


    “去去去,你們幾個去拿養魂玉,你們幾個去把他們的屍體埋了。你們四個把我抬迴水月洞,我看見這麽些道士還是會反胃。”猴十四被張悟能笑得發怵,指揮著小猴頭們將它麻利兒地抬走了。


    人類真是太複雜了。


    鳳凰擁有極速,可它背上那倆個人沒有說要去哪,所以小跋便一遍一遍的繞著昆吾山打轉。


    自從進了商墨允的封印之後,小陰魚已經被嚇得不太愛說話了。


    所以它此刻就偎著陰陽分界線,死命地想朝大陽魚靠近。


    現在的氣氛太詭異,空氣像被凝固了似的。


    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卻能感受到一股透骨的寒意,在烈日的炙烤下,生生打了個寒顫。


    凡人界有凡人界的規矩,此時又是大白天,鳳凰隻能躲在一片雲海之後,在日頭最近的地方不停地盤旋著。


    背上那兩個活祖宗沒吭聲,誰也不敢輕易動彈。


    看著身前那個將腰挺得筆直,寧願不停地抓落鳳凰羽毛也不肯再靠向他的倔強背影。商墨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淺若,你想去哪,以後我都陪你去。”


    背影依舊如一杆標槍。


    “我以後都帶著你,去哪都帶著你,這樣可好?”商墨允低聲下氣地哄著。


    蘇淺若轉頭看向商墨允,牙咬得咯咯作響,眼淚撲簌簌滾落,她倔強地抿緊唇,定定地看著他,卻不肯說話。


    商墨允抬手去撫她的臉,她側頭避過,身體刻意保持著距離。


    “你這是打算永遠也不要跟我說話,永遠不再靠近我?”商墨允厚著臉皮湊上前,“你真的不要理我了?”


    蘇淺若別開眼,嘶著聲道:“是,不理,不要你了。”


    商墨允垂眸看著她屁股下麵的一大片青色衣擺,還有她兩隻藏在鳳凰羽毛下死死捉住自己衣袖一角的小手。


    商墨允用腳尖勾了一下小跋的腋窩。


    小跋沒忍住癢癢,身體顫了幾下,蘇淺若被搖得東倒西歪,商墨允順勢將她重新扯入懷中,緊緊箍住。


    “淺若,你有想去還沒有去過的地方嗎?我帶你去!”


    “我在江南出生,打小體弱,七歲的時候父母因病去世,張家的鏢行護著我去長安,路遇秦淮道洪災泛濫,災民流離失所,不少民眾自占山頭,攔劫來往車駕。”


    “護送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張家老爺負著我迴到長安,沒兩年就去世了。祖父念著張家恩義,將年僅十歲的張梳行收為關門弟子,張母多次暗示之下,我們蘇張兩家交換了信物,成了姻親。兩家約定,我一及笄便成親。”


    “我與張梳行隔著珠簾見過幾麵,講過幾次話,我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官家小姐,雖有讀一些書,便終究見識淺薄,不識人心。我十四歲的時候隨祖父一起陪同皇室中人去秋獵,遇上有人行刺,皇上輕傷,所有的證據指向太子,祖父當場與皇上據理力爭,力保太子。”


    “而後祖父便告老還鄉,在歸途之中聽聞太子在天牢中飲鳩自盡時,便提前將我打昏藏到了一輛民用的馬車之中。朦朦朧朧之中,我聽到刀兵相接和祖父的悶哼聲,似是被捂著嘴割斷喉頭的那種悶哼聲。”


    “馬車狂奔了一夜,我醒來的時候在一片荒野之中,不辨南北的走了兩天,便到了業城。跌跌撞撞的來到張府門外時,我已經精疲力盡,但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群花娘的中間。


    車駕穿山而過時,我借淨手之際從半山腰的斷崖之上跳了下去,幸得不死,便成了李村之中的蘇樵女。”


    “祖父對我說過,不要迴江南,來業城避難。可張家一次又一次的欲置我於死地,我不知道這中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因由。墨允,我想祖父,想江南,想去給父母掃掃墓。”


    一切的不幸都是從要去長安開始的。父母是在要去長安的前一個月相繼離世,祖父的命也丟在長安的權勢傾軋之中。


    “好,我陪你去給嶽父嶽母掃墓,小跋,去江南。”商墨允暗中用煙鬥敲了一下小跋。


    鳳凰展翅,破空萬裏。


    “墨允,我死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刀插在胸口很痛,我看到你趴在透明的盒子裏,我便想看看你,於是貼近看了一眼。你護我憐我,我便想好好與你在一起,哪怕是短短一世,哪怕不能為你生兒育女。”


    蘇淺若囈語著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調頭,去青丘。”商墨允道。


    **


    人都說在臨死的時候,會迴憶起自己一生所曆。蘇淺若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有一種一瞬千年的感覺。


    這一世她幼年際遇坎坷,上天卻補給她一個寵她護她愛她的商墨允。


    雖然他是一隻不知道來曆的精怪。


    他陪她紅塵作伴,遊曆山水之間,春暖花開,七月流火,秋風獵獵,銀妝素裹,他陪她看遍了能看的所有景致。


    未曾離開她半步。


    他知道她怕失去,所以再也沒有放開過她的手。


    可這一次,是她要放手了。


    幾十年夫妻,恩愛一生,她臨到要死的時候卻有些孩子氣的放不開。


    “墨允,人生七十古來稀,我算是壽終正寢,你不要為我傷心。”


    商墨允垂眸坐在她的腳榻上,一隻手緩緩地伸過來,緊握住她的手。


    蘇淺若微微一掙,他便緊張地問,“捏疼你了?”


    蘇淺若曲起手指,輕輕地在他手掌心劃了一下,他慢慢鬆開。她抬起手,摸上商墨允的臉,“墨允,你以後要怎麽辦?能忘了我嗎?”


    他的模樣與初見時沒有一絲不同。初見,是他趴在透明盒子裏,她流盡了心頭血,被漩渦扯著要奔向遠處。


    他打破了那方世界,竄了出來,一把扯住了她的袍角,“喂,你陪我玩,不要跑。”


    蘇淺若艱難地撐著沉重的眼皮,“我要死了。”


    他抬眸認真地問,“為什麽要死?不死不行麽?你留下來,我隻跟你一個人玩,不好麽?”


    他的眼清澈見底,純淨得像初生的嬰孩,沒有一點點的瑕疵。


    不,還是有一些不同。他的眼變成了玄墨色…


    “墨允,你還沒有長大,好像是我誘拐了你呢。”蘇淺若勾唇淺笑起來,“若不是恰逢你出世,第一個得見的人便是我,你應該不會喜歡上我的罷。”


    這樣也好,會少傷一些心。


    商墨允搖頭,“你不用這樣說來抹煞我們之間的情份。你知道的,我待你是唯一的。你不用怕我經了你的好之後又失了你會痛心,我忘記告訴你了,你走了,還會有人陪我的。”


    “鳳羽,進來吧。”商墨允對著門外輕喚道。


    “是。”女子的聲音嬌嬌柔柔的。


    正午的陽光透過一株枝繁葉茂,披了一樹瞬間綻放的花朵的西府海棠花樹投射到薄施粉黛的女子臉上,雲鬢高聳,發間搖曳著的釵珠投影在她眉眼之間,嬌豔明媚。


    她穿著緋紅色的輕衫,對著蘇淺若盈盈一笑,俏麗得像枝頭新綻的海棠花。


    “你總偷偷摸摸的縫著嬰孩的衣服,你總是遺憾不能為我生兒育女,你還總是擔心你要是死了,我就孤苦無依,無人照看。淺若,你看看,她是鳳羽,她可以陪我。”


    “她是紅塵仙,是我父若幹年前為我訂下的仙妻,她可以陪我成千上萬年。你做的衣服可以給她為我生的孩兒們穿,你不能陪我的歲月有她相陪!”


    商墨允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道。


    蘇淺若咬著唇,旋即放開,笑道:“我放心了。”


    嫣紅的唇瓣上終究是留下了幾個牙印,臨了臨了的,她不是一直擔心他會痛苦傷心,一直張羅著要他忘了麽?


    為何還會不甘心…


    她是人啊,他是妖啊,陪不了他到天長地久,不放手又待如何?


    被人輕易替代,是因為這樣不甘吧。


    “就這樣吧,墨允,再見。”蘇淺若壓下心中的不甘和苦澀,緩緩閉上雙目。


    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商墨允的眼裏飛快地閃過一抹失望和怨恨。


    她能放心地走,他又尋迴仙妻,這本是兩全其美的高興時刻,他卻含恨盯著她在看。


    蘇淺若終究沒能平安喜樂的與世長辭。


    (好想打上完結二字,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下一卷,小白花會腦洞大一點了,敬請期待!)努力埋頭碼字,不曾鬆懈過的立行小發發求推薦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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