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望默了默,過了片刻又抬起頭來。


    “那麽您又是屬於哪一個等級的仙人呢?”


    圖三眯起眼,本來不大的眼睛立時化為一線,“飛仙……我隨黃帝陛下飛升仙界已有無數年。”


    “仙界好玩嗎?”


    “很美,很清冷,清規戒律很多。”


    “嫦娥真的是拋棄了後羿私自飛升的麽?”


    “是啊,可她一心想上天,卻耐不得廣寒寂寞,後悔得半死。”


    “那麽,天上真有仙桃樹,吃一個就能長生不老的那種?”


    “有是有,叫蟠桃,味道不錯,汁多細嫩。可是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誇張,就是增加一些仙力,抵不得什麽。”


    ……


    東望似個好奇寶寶,民間那麽多傳說神話,精怪故事,今天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活的,不問個夠本,那也真是虧心。


    他問得起勁,圖三答得口幹舌燥。兩個這一問一答,竟然就是一個上午虛度。


    東望餓著肚皮搜腸刮肚的想著還有什麽遺漏,圖三已經老大的不耐煩,直接站起來背著手一跛一跛地往海子鎮外走。


    “哎哎,您去哪?”東望追上前去。


    “餓了,覓食。”


    “你不是仙人麽?不是不用吃東西的麽?”


    圖三突然迴頭,東望刹車不及直接撞在他的後背上,堅硬如鐵,磕得他腦門心直發脹。


    “東望啊,不要隨便提起仙人這兩個字。這裏是人間……這也是我給你解釋這麽老半天的原因。你要跟著我,可以。但是隻能看,不能說。”


    “好好好。”東望興奮地直點頭。


    可是隨著圖三走到傍晚,腳都走到生痛了,才走到另一座鎮上。圖三路過一家酒肆,鼻頭一陣翕動,硬生生的停下腳步,不肯再走。


    “這酒真香哪!”圖三一臉陶醉地聞著,又伸出手掌攤開朝向東望,“拿錢來,買酒。”


    東望解開荷包後才想起來,手裏還捏著一把銅錢卻沒有直接遞給圖三,他奇怪地問道:“那個,你買酒還需要我的錢麽?隨便找塊石頭點石成金不就好啦!”


    圖三一把拽著他的手將銅錢兒擼下來,笑眯眯地跑到酒肆之中打酒去了。東望愣愣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搖了搖荷包,就剩下兩塊銅板在相親相愛地碰撞。


    還在為失去的銅板哀悼時,就見到一道黑影飛快地從酒肆之中竄出來,拉著他就跑。那賣酒的老板追出街,罵罵咧咧地道:“什麽鬼葫蘆?居然裝了老子兩大缸酒……下次不要讓老子逮到你,不然丟你在釀酒的糟粕裏一起蒸成灑!”


    東望被圖三拉著一通猛跑,直到跑出幾條街後,兩人才在一條小暗巷之中氣喘如牛地停落下來。


    “唿…您……您幹啥了?”


    “我…我買酒!我問得好好的,十文錢一葫蘆!那老板耍詐,我的葫蘆才填了一圈兒底,他就不讓我裝了!奸商,奸商……這人間的奸商太多了,專門欺負老頭子。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哇”圖三一臉憤憤不平。


    東望好奇地想去拎圖三的紫皮酒葫蘆,圖三原本輕輕巧巧地捏在手中還能飛快旋轉,結果他一放手,東望整個人就被這葫蘆拖拽著麵朝下倒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圖三哈哈大笑,東望鼻青臉腫地爬起來,指著圖三咬牙切齒地道:“你這酒葫蘆少說也有百十來石重,你隻花了十個銅板……你還有臉吐槽人家是奸商!你…”


    東望這指責,圖三可不認,他皺巴著老臉還委屈起來,“我一進門就搖著葫蘆問他一葫蘆酒多少錢,是他說十文錢裝滿的啊。我這葫蘆裝滿,至少得上萬石酒……我隻不過,隻不過就裝了兩大缸……離裝滿還差得遠呢。什麽時候,言出必行這四個字已經沒人遵從了呢?說話像放屁麽?哼……”


    東望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誰說仙人風姿卓越,超凡脫俗,不識人間煙火的?


    這個仙人,他又喝酒又罵人還倒打一耙,語言粗俗,竟然還是造出萬字的倉頡?……他莫不是被這圖三忽悠了罷?


    東望開始後悔一時頭腦發熱,跟著他便走。


    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仙人也……


    誰不會跟他走呢?巴都要巴上來貼著啊。


    東望捂緊錢袋子,一臉緊張地道:“先說好啊,就兩個銅板了,您可不能再它們的主意啦。”


    圖三垂頭喪氣地歎了一口氣,“想不到這一次拐出來的小子,居然窮到掉褲襠!失算呢,失算哦。”


    東望捂著胯下,紅著臉喊:“哎哎哎,老頭可別亂看!”


    圖三卻故意瞟了東望一眼,搖晃著腦袋道:“遮什麽?就那麽一點小玩意兒!你不知道穿透術是能穿透世間萬物的麽?”


    ”那我能學麽?“


    ”那操縱覆水之人靈力驚人,我得去找應礱問問,是不是他們家的親戚。這一來一去,要是拖上你,得耽誤不少工夫。你就留在這業城之中做工賺點錢存著給我日後買酒,我給你一本基礎練氣的書,你先翻著,迴頭我再教你。“


    一本鬥大的石書哐當一下砸下來,東望欲哭無淚地盯著上麵的地理誌三個字看了半天,然後認命地將它扛了起來,對著早已遠去的圖三歎了一口氣。


    **


    李村之中,最先發現樵女失蹤的當然是王毛兒。


    樵女連著三日都不在寒窯之中。繡籮也沒有移動過,砍柴刀和擔千子都還倚著外壁,竟然還是原來的位置。


    王毛兒心細,第一天沒見著樵女之後,便在砍刀繡籮和擔千兒的位置畫了條細線。而現在,三件物事,都還立在細線的另一端。


    後來連著兩天都在飄雪,王毛兒又在畫細線的地方立了根芊子,那芊子當然也沒有人動過。


    “爹,娘,樵女姐姐一定是出事了。”王毛兒風風火火地撲入柴扉之中。


    玉娘正在往提籃裏裝飯碟,王大嘴已經連續兩日趕著去外村給人殺豬,一大早又去攤兒上賣肉,竟然沒有顧得上去替樵女守夜。


    聽得王毛兒將這事態一說,玉娘也不安起來,提著籃子,牽起王毛兒就直接奔出房門,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走,隻是想早一點找到王大嘴。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何況王大嘴是個男人,是他們家的主心骨。


    這個時間點,王大嘴應該是還在攤上等午飯。冬天餓得快,王大嘴又是個幹體力活的,背豬分肉剔骨吆喝的,極是折騰人。


    正當他伸長脖子等著飯來時,卻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大冬天打著赤膊,下身穿著大紅褲子的高大男子在指指點點。


    “喲,這大冬天的,這男人也不怕冷,竟然這麽赤著。”


    “哎哎,這男人的身形可真是健碩,精壯男子是不是就是形容他這種人的?”


    “喂,你看他居然還打著赤腳啊!他後麵拖著的是什麽?啊!是具女屍!”有個中年婦人掀開那麻布看了一下,嚇得尖叫著跑走,留下一堆同樣被她的尖叫和屍體二重驚嚇到臉色發白的街坊。


    那男子見有人竟然掀開了麻布,突然就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打緊,卻將離得近的幾個婦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原本他低頭拉著一塊木板,木板上用麻布蓋著一堆看不清楚是什麽的物事,他的頭發長至腰際,將他的臉遮去了大半,隻露出一個高而直的鼻梁。


    可這一抬頭瞪人,他的整張臉便露了出來。長頭高顴,齒白如玉,纖長濃密的眼睫下是一雙如初生嬰孩般清澈無比的眼,純淨得找不出一絲瑕疵.


    他穿了一條大紅肥腿的紅褲子,褲腰上是八塊凝實堅硬的腹肌.


    這樣一個神武英華的男子,拖著一具混身是血的女屍招搖過市!這令業城的人幾疑身在夢中。


    而這個時候,王大嘴剛端著玉娘送來的飯碗挨到嘴邊,匆匆忙忙的扒了兩口便聽到王毛焦急地說樵女出事了。飯碗當的一下掉落在地,四分五裂。王大嘴抄起家夥什兒就往攤外走。


    “當家的,你去哪?“


    王大嘴沉默著直往城西而去.張家,樵女的失蹤與張家脫不了幹係.


    玉娘怕出事,連忙跟了上去。


    王毛兒看看肉攤上還剩下的小半邊豬肉,又看看漸行漸遠的爹娘,咬咬牙小跑著要跟上前去。


    男子被看得有些不耐煩,伸著胳膊揮趕圍上來的人,人們四散而去,王毛兒被撞得東倒西歪,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爹跟娘早就走得不見了人影,這人群又隔著他,這一撞一跌的,屁股落地竟然閃了腰筋……


    試了幾下都爬不起來。


    “是誰說小孩沒有腰哇?這閃著腰筋了啊。樵女姐姐,你到底去哪了呀?”王毛兒邊哭邊用兩手刨著地上的雪一通亂灑,撞倒他的人被灑了一靴子的冷雪,氣得臉色發青,又見這小孩穿著粗布補丁的衣裳,手便揚了起來。


    那穿紅褲子的男子卻一巴掌格開那人,蹲下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王毛兒。看了兩眼之後,男子一把拽起王毛兒,拉到木板前,指著混身是血的屍體讓王毛兒看。


    王毛兒初初瞟了一眼,便被那血嚇著了,捂著臉不敢再看。


    男子嗚嗚地叫著,又扯下他的雙手,硬指著屍體讓王毛兒仔細看。


    王毛兒虛著眼,慢慢上移,卻突然定住了,激動地撲騰著叫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她是樵女姐姐!她是被誰殺了的?”


    男子迷茫地睜大眼,他一醒來便見著她,他赤身祼體地拽著她的衣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會說話,也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沒有唿吸,一身是血的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靠近她的時候,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些片段:有一個長得極是清瘦的老頭,有一個穿補丁衣服的小孩,有一對賣豬肉的夫妻。


    這便是她死前所想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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