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西錦神色複雜地看著菜心,見她身影單薄瘦小,手上卻爬滿了老繭,衣裳也是半舊不新的,很多地方都毛了邊兒。


    是啊,饒菜心是何等的精明聰慧,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小丫頭,這樣想著,岑西錦的一顆心便軟了下來,歎道:“你素日裏也是千伶百俐的,若是想自辯,我也給你機會。”


    見岑西錦神情憐憫,身邊有幾個宮女太監便竊竊私語起來。


    菜心可不管這麽些,她一麵磕頭一麵哭訴:“姑姑,我是被栽贓陷害的,漚肥不會是這樣的!咱們皇宮是在北直隸,是北方!這寒冬臘月的,那些肥料怎麽會在一夜之間漚好呢?定是有人想黃了我的差事,還想黃了姑姑的計劃,這才將漚好的肥料倒在地裏!”


    櫻桃嫌惡地撇了撇嘴:“或許是你丟的糞便臭呢!”


    六安也點著頭,低聲附和起來:“是啊,糞便什麽的,可是咱們親眼瞧見她讓人丟的!那東西難道還不夠臭嗎?”


    菜心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雖然她還跪在地上,可那兇狠強大的氣勢卻讓櫻桃與六安都乖乖閉上了嘴,隻聽她揚聲分辯起來:“那糞便再臭,也是用莖稈雜草綠肥加上水兌過的,這才不過一晚上的時間,怎麽會生出這樣酸嗆濃烈的氣味來!其中定是有包藏禍心之人陷害!”


    “那也是你的不是!若是你仔細一些,又怎麽會讓人鑽空子來栽贓陷害!”岑西錦話語嚴厲,目光凜然,可話裏的意思卻明顯是在為菜心開脫了。


    開荒漚肥她雖然不懂,可生物上的知識她到底也知曉一些,菜心為自己爭辯的理由很是妥當,對啊,這麽冷的冬天,還是在北方,漚肥哪有這麽快的!


    岑西錦心裏更清楚,人家那可不是衝著菜心去的,而是衝著她來的。


    就如同之前青棗通過陷害她攀扯上王湘,隻是如今那人,是想通過菜心來牽扯她。


    那人,可能是蜂兒,也可能是旁人。


    可惜別人在暗處她卻在明處,岑西錦隻恨自己沒什麽證據,即使知道菜心是在代她受過,但為了安撫眾人,她也隻能硬起心腸懲罰菜心:“就算你說得都有道理,但一時不慎著了他人的道,這也是你的疏忽,還是當罰。”


    菜心氣唿唿地跪在地上,眼淚卻不爭氣地掉。她也是個有氣性的,恁憑眼淚糊一臉,卻半點兒都不帶哭聲的。


    見此,岑西錦歎了口氣,轉頭與周大福說起來:“周公公,你是見賢館的太監總管,為了以示公允,怎樣懲罰菜心就由你來做決定吧。”


    有的時候,做決定真的很難,而且還是左右為難。所以岑西錦才耍了個小心思,將這件事兒拋到周大福頭上。


    周大福不愧是多年的老狐狸,他略推了推,見實在推不走差事了,這才沉吟著定下了處罰:“此事雖不是菜心的過錯,但到底是菜心大意了,就罰她連著七日掌燈吧。”


    掌燈,還真是不輕不重,不疼不癢啊。尤其在見賢館這樣的小地方,掌燈就比別人宮裏要輕鬆許多。


    菜心咬咬唇,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隻仍是羞臊難堪。見不少人都玩味地看著自己,她紅著眼睛立馬跑出了見賢館,估計是找地方去哭了。


    見她這樣,岑西錦心裏也不好受,隻是處在她的位置上,也不好偏私。


    尤其還是在她沒有證據的情況下。


    隻有隱忍。


    菜心緊閉著眼睛,隻管往外跑,這一刻,她什麽都不想在乎。


    風很冷,很冷,穿行在寒風裏,似乎有種薄荷膏的清涼。


    她不喜歡宮裏的風,也不喜歡宮裏,這裏和家鄉不一樣。


    家鄉的風,是合著四時變化的,譬如春日裏麥苗生長的泥土氣,譬如夏日裏各家各戶拿出來曬的棉花香,譬如秋天的時候,風裏飄蕩著那陣兒麥芽糖的甜香,譬如冬日裏,家鄉的風裏一定就帶著股煙熏的臘腸味兒,還有小孩放的鞭炮味兒,不好聞,但親切動人。


    菜心停下腳步站在朱紅色的宮牆旁,頂著冬日裏的寒風,狠狠地擦去了眼裏的淚。


    她不能軟弱!


    記得前兩年,爹娘沒了,弟弟也病著,大伯二伯都說,她隻有跟人販子走才是一條出路,既是她的出路,也是弟弟的出路。


    可大伯二伯他們究竟有沒有把她的身價銀花在弟弟身上,她真的不敢想。


    娘走的時候就交代她了,弟弟是男孩,金貴,她是女孩,又是做姐姐的,照顧弟弟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她照做了。


    於是她一路被轉手販賣,做過大宅院裏的燒火丫頭,也去青樓裏替人洗過衣裳,她曾沿街乞討要飯,饑荒的時候還跟狗搶過食。


    人情冷暖的,倒煉出了她的精明伶俐。


    後來,她被賣進了宮,這才知道什麽是人間天堂。


    朝打暮罵怕什麽?當有一日,連衣食都難以為繼的時候,所謂的打罵羞辱甚至連屁都不算。


    至少在這宮裏,她不會餓肚子了。


    在宮裏過了些日子,她遇到了岑西錦,遇到了這個和她相同出身卻有著不同際遇的人。


    她仰望著她,就像仰望著另一個自己,歡喜又悲辛。


    她視其為偶像,為動力,期盼著她能夠愈發強大,也希望自己能有一日像她那般強大,自信,受人尊敬,坦蕩驕傲地屹立於人世。


    然而就在剛才,她被人陷害的時候,岑西錦卻可悲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比起岑西錦替她開脫,她更想看到岑西錦身為大宮女的氣勢,她總覺著,那樣俯瞰眾生的氣度,才是她一生殷切期盼的。


    岑西錦在宮牆邊尋到她的時候,已是暮靄沉沉了。


    “菜心,你何必這樣呢,快跟我迴去!”她俯下身子,幾乎是在哀求。


    菜心狼狽地蹲在地上,聞言卻抬頭看了看幾近黑黃的天,哭著笑道:“迴哪兒去?”


    岑西錦當然不會傻到迴答“迴見賢館去”了,隻是菜心的樣子瞧著當真是孤獨無助,她微微歎了口氣,眼角也有些濕:“你生氣也應當的,要不是你站在我這邊這事兒也連累不到你。我知道,你是在怨我,怨我沒有為你洗清冤屈,怨我沒能幫你。可說實話,今天我真的幫不了你!”


    私心與公義,她終究隻能擇其一。


    菜心含著冷笑站起身來,眼裏已恢複了精明的神采:“姑姑,村裏的學堂上課,我替人送飯的時候曾聽過一句話,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我雖解釋不通,可到底是聽明白了。我含冤受屈,卻因姑姑沒有證據,隻得不了了之,最後竟然還懲罰了我,姑姑覺得可不可笑?”


    岑西錦見她恢複了神智,心裏便是一鬆,嘴上也隻顧著胡亂答應:“這是我的錯,你怨我好了。”


    “我不怨你,我隻是看不過去。岑西錦你可是一等大宮女,幹嘛要向那些低三下四的人賠笑臉、卑躬屈膝!”說完她便嗤笑了一聲,“看,我直唿你的姓名,你也不會說什麽!你這樣平易的性情,在宮裏根本就是死路一條,你不去算計別人,別人算計你的時候你也不知道反擊,除了隱忍、退讓,你還會做什麽?這一刻,你堂堂一等大宮女卻被最卑微最低等最被人瞧不起的粗使小宮女訓斥,你又能做什麽?”


    岑西錦麵容漸漸嚴肅起來。


    她不是生氣,而是真正感受到了危機。


    菜心說得沒錯,一點都沒錯!


    當她比別人高出一點的時候,別人是會嫉妒的,也會因此做出些瘋狂的事情來,可若是她比別人高很多很多的時候,那些人也就隻能仰望了。


    菜心見她聽進去了,於是緊緊抓住她的胳膊,話語間也愈發激動起來:“姑姑,證據什麽的,都是小節,我被人陷害,也隻是小事,可若是姑姑再這般軟弱親和,那就嚴重了!有了這一次,就還有下一次,不是蜂兒也會是別人!關鍵就在於殿下,二皇子殿下!”


    “殿下?”岑西錦別過頭去,神色漸漸複雜,她當然猜得到菜心的意思,可她從來都沒敢往那一處想。


    “是的,旁的都是虛無,唯有二皇子殿下才是見賢館真正的主子,大宮女再尊崇也隻是婢仆,姑姑隻有牢牢抓住他,逐漸掌控他的心,這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啊!”菜心興奮地舔了舔嘴唇,眯了眯眼睛算計著,“比如,若是有一日,姑姑能做殿下的枕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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