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兒的法寶,便是迴憶二字。


    正興帝是癡情人。


    所以,蝶兒一直都在想,隻要她把當年那件令陛下與皇後夫妻之間生起嫌隙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陛下就會不會待殿下好一點?


    至於那件事情,是她有次侍奉茶水的時候從芸香口裏偷聽來的。


    當年,陛下與先皇所立太子慕行天爭奪皇位之時,在最關鍵的一戰裏,皇後就曾代表陛下孤身前往慕行天的軍帳談判。


    孤身前往,第二日方迴。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什麽。


    後來,慕行天在戰中慘敗,陛下,也就是當時的四皇子隨即贏得了先機,這才有了後來登上帝位的勝利。


    勝利的代價,往往會很大。


    皇後一心相助陛下,卻沒料到那場雪夜中的談判,竟會使他們夫妻離心。


    那日,蝶兒一番偷聽,深覺芸香也是這般意思。


    隔著細密的紗帳,隻聽芸香在房中歎氣,道:“娘娘,若當年您不費那番心思,想法設法地動搖了先太子的求勝之心,也不會到如今這般境地了。”


    皇後笑容清婉,兩腮之處緩緩綻開著梨渦,有點兒感慨,卻也頗為無奈:“是啊,那日我沒去的話,說不定也沒有如今的皇後之位了……不過,自然也不會惹陛下這般不快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今後的事情,誰又知道呢!


    “也就隻有慢慢來了,奴婢隻盼陛下早日迴心轉意……”,芸香感歎了一番,想到太子都快兩歲了,心裏也就漸漸地明朗起來,“還好,咱們還有小殿下。”


    迴心轉意,可惜她們都沒等到那天。


    蝶兒想,多年來陛下都誤以為皇後與先太子有染,那她去把一切都說開了說透了,不就好了嗎?


    其實,皇後並未與先太子有過絲毫私情啊,明明就是陛下冤枉了她,這才連帶著對殿下一直不喜。


    於是,這才有了她一路偷偷地跟著禦輦,從未央宮一直跟到了麗正殿。


    未央宮禦前的人太多,光侍衛內監就有不少,而麗正殿的榕園則偏僻清淨了許多,也……更方便她下手。


    見正興帝一行人走進,蝶兒咬緊牙關,狠狠地將拳頭緊握,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這世上有一種勇氣,叫隕身不恤。


    “多大了。”正興帝背著手,百無聊賴地走在榕園的小路上,隨口問了起來。


    葉桐是個極伶俐的人兒,見正興帝開口問,她便立刻搶在了同行的璩嬰前頭,聲音嬌脆得如同出穀的黃鶯:“迴陛下,奴婢今年十六了。”


    璩嬰笑意溫婉地抿起了唇,說起話來卻是一副恬淡不爭的態度:“奴婢十五歲了。”


    正興帝正欲與她二人聊起來,眼中餘光卻見榕園的藤蔓繁密之處,一個女子從夜色中躥了出來。


    “是誰!”正興帝眉頭一凝,麵色有些不愉,他心中暗想,這莫不是誰人派來的女刺客?


    見一個人影走過,葉桐的臉瞬間變得煞白,若是她們伺候陛下之時遇到了刺客,這日後,她們哪兒還會有出頭之日!能不死都已是最輕的懲罰了!


    璩嬰卻嚴肅了麵容,飛快地擋在了正興帝跟前兒,還伸出一臂來,有木有樣地護著他,眼中滿是堅毅之色。


    蝶兒拎著裙擺,在黑暗裏大聲喊叫起來:“陛下!奴婢是二皇子身邊的宮女蝶兒!奴婢有重要的事情要稟告陛下!”


    哦?二皇子身邊的宮女?


    正興帝的麵色愈發不好了。


    他倒想聽聽,二皇子身邊的宮女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


    許久沒有亮過燭火的見賢館,終於在這一晚,點亮了所有蠟燭。


    外頭腳步聲漸近,蜂兒看清來人便抓住她的胳膊,白著臉問道:“櫻桃!找到人了嗎!”


    櫻桃眨眨眼睛,踟躕了一番,還是低聲答道:“沒……沒有。”


    聞言,蜂兒也就不再看她,隻是在見賢館的空地前一遍又一遍地踱著步子,那樣子,真像是一隻在熱鍋上急得跳腳的螞蟻:“真是的!都急死了!找個人都找不到……”


    蜂兒在外頭罵罵咧咧,屋裏,岑西錦則奉了她的吩咐,燒了些熱水,拿著一塊帕子就準備伺候二皇子洗漱。


    “快來洗漱!”岑西錦惡狠狠地看向自顧自在榻上玩著空竹的二皇子,心裏也有些著急。


    自從蝶兒走後,岑西錦對她的印象竟是大為改觀。是的,蝶兒雖然嘴上刻薄,性子又是個容不下人的,可她到底是個忠心護主的,別的宮女,如蜻兒,無論多麽溫柔賢惠,卻也掩蓋不了她背主忘恩的事實,如蛾兒,無論為人多麽爽朗慷慨,在二皇子落難之時,雖然沒有如蜻兒那般落井下石,卻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


    論起忠烈,在蜂蝶蜻蛾四女裏頭,竟唯有爆炭脾氣的蝶兒,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岑西錦心裏暗想了一番,若她落入了蝶兒那番境地,估計跟蛾兒似的早就跑得沒了影兒,哪裏還會一心為了主子請命……雖然這次請命,很有可能就是蝶兒想當然的事情,最後的結果估計也不會太好看,但蝶兒的勇氣與忠心,卻實在是可嘉。


    這越尋思吧,岑西錦心裏就越是難掩愧疚之意,之前,她把蝶兒打成那樣,好像,還真有點兒不該。可是……蝶兒額頭上那個紅腫的大包,可真的跟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


    歎了口氣,岑西錦發覺手裏的熱帕子已經放得有些溫溫的了,然而,那位身為事件主角的二皇子殿下,卻還在床榻上自顧自地撥弄著手裏的玩意兒,嘴裏哼著不知名的調子。


    岑西錦扔了帕子,目光驟然變冷。


    怎麽辦,她真想衝上去砸了他!


    於是她就衝了上去……


    當然,二皇子是砸不得的,但他手裏的空竹砸得吧?


    岑西錦粗魯地將之扯了過來,狠狠地把空竹摔在地上。


    這還不夠,她還攢足了力氣,往已經碎掉的空竹上跺了幾腳,以示憤怒。


    二皇子卻是目瞪口呆,怔怔地坐在榻上,老半天都不敢說出一個字來。


    “你知道蝶兒幹嘛去了嗎?”岑西錦目光兇狠地看向他,雙手叉腰地站在榻前,如同一尊怒目的金剛,“她送死去啦!她為什麽送死你不知道啊?這都是為了你這個不爭氣的倒黴玩意兒啊!”


    二皇子目光有些複雜,卻迫於岑西錦的淫威,隻得努力壓下心頭的不滿,在心裏反複地咀嚼著岑西錦說的那些話。


    盛怒之下,岑西錦叉著腰在屋裏從這頭走到那頭,劈裏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突突突一口氣把所有事情全都給說出來了。


    “什麽南海神尼?!放屁,全都是放屁!我告訴你吧,你母後不是跟南海神尼養病去了,這我編的都是,你母後其實是死啦!她已經死啦!而且還是燒死的,連骨灰都沒找著!”


    二皇子原本癡癡地坐在榻上,聞言卻突然淚流滿麵。


    “嫣紅!你母後身邊的人,你應該記得吧?她也不是跟什麽南海神尼走了,她也燒死啦!還有那個……姹紫!姹紫,對,就是她,她也是燒死的!可她們不一樣你知道嗎?嫣紅是自願追隨你母後去死,姹紫卻是被嫣紅推到火海去的!”


    “這……這……”二皇子瞳孔微縮,口中卻是不停地喃喃。


    就算蜻兒說破此事後,他也一直沒有問這件事情,因為他一直都當這是場夢呢,他一直都想著母後過些日子就會迴來呢,母後會給他做好吃的糕餅,會考校他那些枯燥的功課,會訓斥他,也會溫柔地對他笑。


    “你知道為什麽嫣紅把姹紫推進火海嗎?!因為她是奸細,是你父皇安插到你母後身邊的奸細!我的二皇子殿下呀,你到底清不清楚這些日子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岑西錦總算知道什麽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


    這些話,她親口說出來都是滿滿的淚意。


    就在此時,見賢館外頭卻突然吵鬧了起來。


    岑西錦心裏咯噔一下,似乎有根弦兒,就那樣斷了。


    隔著門,她都能聽到蜂兒那劃破夜空的淒厲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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