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太過迅速,連兩邊的內侍想扶都來不及,便讓易王後跌入了這個陌生男人的懷抱之中。更令他們詫異的是,尊貴無比的易王後竟不曾嗬斥他的失禮,反而緊緊地抱住了對方,發出吶喊似的聲音:「蘇子——」


    那種聲音,似從深淵中發出,似從枯井底發出,有著從絕望中發出來的新生之力。


    「蘇子——你終於來了——」


    夜幕已經降下,羋月已經離開。


    易後內室,孟嬴與蘇秦席地對坐,席麵上放了酒壺和酒爵,還有銅盤盛的肉炙魚膾等。


    孟嬴向蘇秦舉起酒爵道:「蘇子,請。」


    蘇秦道:「易後,請。」


    孟嬴含情脈脈地道:「小兒年幼,欲拜蘇子為傅,不知蘇子能否應允?」


    蘇秦目不轉睛地看著孟嬴道:「易後有命,敢不從命?」


    孟嬴道:「蘇子的策論我看了,真國士也。燕國欲拜蘇子為國相,不知蘇子能否應允?」


    蘇秦道:「易後有命,秦唯聽從。」


    孟嬴在自己的膝頭展開竹簡,道:「蘇子,這份策論我還有些不解之處,可否詳解?」


    蘇秦道:「願為易後講解。」


    蘇秦伸出手,指點著竹簡。


    孟嬴含笑看著蘇秦道:「蘇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蘇子可否坐近些指點?」


    蘇秦猶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又挪了一點。


    窗外看去,孟嬴和蘇秦的頭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幾聲輕響。


    酒爵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竹簡落在地下,一聲輕響。


    燭光悄然而熄。


    宮中消息,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郭隗下朝迴府時,輿公便來迴稟:「國相,前日秦質子之母將一士子蘇秦推薦於易王後,聽說……」他壓低了聲音,「當夜此士子便宿於騶虞宮中。」


    郭隗臉色微怔:「原來是他?」


    輿公一驚:「國相已經知道了?」


    郭隗搖了搖頭,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宮,易後同老夫說,要讓大王拜那蘇秦為傅。」


    輿公低頭:「那國相答應了?」


    郭隗輕撫長須,嘆道:「老夫如何能不答應?老夫勸大王起黃金台,引薦天下賢士無數,可蘇秦一篇策論,便教老夫無話可說。燕國當興,燕國當興啊!」


    屏風之後,忽然一聲冷哼,輿公辨其聲,當是羋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揮了揮手,輿公忙率人退下。


    羋茵便妖妖嬈嬈地從後麵走出,伏到郭隗懷中,呢聲道:「夫君,莫不是此人會對您有威脅?依我之見,還是先下手為強……」


    郭隗沉下了臉:「胡說八道,蘇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夠入我燕國,實乃我燕國之幸。我不但不能對付他,還要將國相之位讓於他。」


    羋茵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蹦了起來,先是頓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夫君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燒了,怎麽會如此說話?」


    郭隗拂開她的手,斥責道:「婦人之見!若是燕國弱小,老夫有什麽利益可言?若是燕國強大,將來的燕國,是易後說了算,還是大王說了算?這一二十年,老夫讓他蘇秦一步又有何妨?」


    羋茵失聲驚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幾個一二十年?」


    郭隗卻是撚須微笑:「為臣者謀國,謀家,謀身。若得國家強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傳,老夫當不當國相,倒在其次。你看張儀在秦國為相,對樗裏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說的倒是真話,外來的策士再怎麽興風作浪,也不過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歷代在國中有封爵,家族勢力與國同長的權貴。所以國興則族興,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國相之位,暫時相讓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國的昭陽,還是秦國的樗裏疾,甚至是魏國的惠施,都不止一迴讓過相位。


    郭隗不在乎,羋茵卻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國相,她的權柄風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來,捂著耳朵頓足:「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說什麽我也聽不懂。」她抓住郭隗拚命搖晃,「我隻問你一句,若是那羋月得勢,必會向我尋仇,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聲喝道:「胡說,你是我的愛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動你?」


    羋茵獰笑,那美麗的臉龐此時扭曲得厲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來都是記仇的,到時候隻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夠讓人家消氣。你以為她推薦蘇秦是為了什麽,難道不是衝著你來的嗎?」


    郭隗一怔,忽然間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蘇秦一時得勢,不在乎讓出國相之位,因為他對自己在燕國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對燕王職的影響力控製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羋茵如此瘋狂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原來設想的一切,有了一絲懷疑和動搖。


    羋茵在他原來的印象中是玲瓏聰明的,最善於趨利避害,雖然有些虛榮,有些勢利,有些跋扈,但這些都是小女子會有的弱點,他並不在乎,甚至有些縱容。唯其軟弱無能缺點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寵愛,甚至願意為她惹出來的禍去收拾善後。


    可是在秦質子到了薊城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瘋狂、歇斯底裏、不可理喻,甚至到了為出氣報復不惜觸怒自己這個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屢次阻止,她依舊偏執入骨,依舊撞牆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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