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二一大早邢應苔就到了寵物醫院,那時醫生都還沒開始工作,荀欣自然也沒到場。陳半肖就把邢應苔拉到自己辦公室,東扯西扯聊了起來。


    邢應苔聽他一堆廢話,沒有要緊事,便道:“我還要去上課,貓交給你,我先走了。”


    “不,不!”陳半肖大喊,“你……對,你還沒交錢呢。”


    “我出去交。”說著,邢應苔起身要走。


    陳半肖立刻說:“你來這麽早,收銀台可沒有人。”


    邢應苔有些奇怪,說:“那我直接給你。”


    陳半肖支支吾吾。


    邢應苔留下錢,背著書包走了。


    陳半肖歎了口氣,但很快振奮精神,自我安慰道:“我可以晚上再指使英台過來接貓。唉,到底要不要讓荀欣見到英台呀!”


    邢應苔和導師約了九點鍾見麵,他覺得自己可能來早了,所以在校門口時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還沒看見時間,就發現上麵顯示了幾條未接來電,還有陌生人發來的短信。


    邢應苔點開一看,就見上麵寫道:邢先生你好,我是受崇善委托的薑律師,想來和你談一談有關崇善遺產的事情,請問你何時有空?是否方便到你學校一談?


    邢應苔皺著眉,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身後有車朝他按喇叭,邢應苔才反應過來,迅速躲到一邊。


    猶豫了幾分鍾後,邢應苔給薑律師打電話。


    薑律師就是那天通知邢應苔去參加崇善葬禮的女人,她聲音甜軟,說不出的溫柔,問:


    “邢應苔?”


    邢應苔:“嗯。”了一聲,不知如何開口。


    薑律師便率先說了幾句,大抵是關於崇善到底留給邢應苔多少遺產。她猜邢應苔會對這些感興趣。


    邢應苔還沒等薑律師說完,就道:“這個……不用說了。我想問一下,我能不能拒絕接受這份遺產?”


    薑律師一怔,隨即說:“當然可以,不過,你……你沒聽到我剛剛說的嗎?想清楚了?”


    “聽到了,”邢應苔道,“也想清楚了。”


    薑律師略有遲疑,但她專業水平過關,什麽樣的情況沒見過,她道:“因為涉及的財產數額巨大,我希望你能和家裏人溝通。”


    “好的。”


    “我再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如果真的不想接受,我會幫你一起去公證處辦理手續。”


    邢應苔應了一聲,看看時間,說:“薑律師,我要上課了。”


    “好,那就不打攪你了。”


    邢應苔並不是傻,也不是裝清高。他隻是真的不想收崇善的東西。


    那人活著時是這樣,死了也沒什麽不同。


    邢應苔一步步朝教學樓走去,腦中想起崇善的臉。想起那人冷冽淩厲的眼,想起他眼角溫潤的淚痣,想起他的唇,上下張合,似乎還能從他口中聽到或狠戾或溫柔的話……


    邢應苔的腿抬不起來了,他站在原地。


    如果不是身後人群擁擠,他真想長久站在這裏。


    傍晚陳半肖給邢應苔打電話,讓他來醫院抱貓。盡管邢應苔很奇怪他為什麽不順便拿迴家,但想到可能是那貓又做了錯事需要自己給它擦屁股,就隻好乖乖過去。


    一進寵物醫院大門,便聞到了消毒水味。陳半肖就職的寵物醫院生意很好,來來往往都是人。


    邢應苔左右巡視,還沒找到陳半肖,就被一陣“嗷嗚”的聲音吸引了。


    那聲音如泣如訴,洪亮異常,很有特點,一聽難忘。


    邢應苔順著那聲音向裏走,就看見一隻雜色的瘦貓。它被關在小籠子裏,頭上戴著白色的圈,不太精神地趴著。


    見到邢應苔,那貓一下子振奮起來,它掙紮著站起身,嗷嗷叫著,拚命用頭蹭麵前的鐵籠子。


    邢應苔就要伸手去摸他了,這時,身後一個略顯強勢的女聲傳來:


    “邢應苔,怎麽突然想起養貓了?”


    邢應苔便縮迴手,向後看。隻見一位高挑靚麗的長發女生,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邢應苔道:“荀欣,好久不見。”


    “是啊,你可是大忙人。”荀欣還想繼續說幾句,卻聽到邢應苔那隻野貓突然大吼大叫,還在用身體不停地撞擊鐵籠。


    荀欣湊上去看,說:“你想養貓,我不建議你養它。它攻擊性太強,好像有狂犬病。”


    那貓突然就不狂躁了,打了個噴嚏後,仰著頭看邢應苔。


    邢應苔一怔:“……不會啊,它挺乖的。”


    “等它打完疫苗再說吧。”荀欣伸手隔空做了個動作,似乎是要摸小貓的頭,也沒再多勸,她道:“今晚一起吃飯?”


    邢應苔剛想拒絕,突然看見荀欣手上還沒愈合的傷口,頓了頓,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隻好說:“叫上陳半肖吧。”


    在邢應苔和陳半肖的照料下,那貓情況有所好轉,從原本不足邢應苔手掌大小,變得稍微超出一點點。它身上的皮膚病也治好了,唯有耳蟎十分難治,大概還要再過幾個星期才能好轉。


    值得一提的是,星期四一早,薑律師給邢應苔打電話,確認他是否要放棄崇善的遺產。


    邢應苔明確肯定,薑律師歎了口氣,問:“你和你家裏人說了嗎?”


    邢應苔沒說,但心裏也明白,這事兒肯定瞞不住的。


    “我……時候到了,他們總會知道。”


    “需要我幫忙嗎?”


    邢應苔猶豫了好長時間,薑律師也沒催。


    半晌,邢應苔澀聲道:“麻煩你了。”


    像是往自己頭頂上空懸了一把劍,邢應苔閉上眼,等待接下來來自家人的不解與怒氣。


    當天晚上邢家父母就跑到邢應苔的住所,一臉怒容,進門便道:


    “邢應苔!你到底在想什麽?”


    看來薑律師體貼的直到這時才給父母打電話,以免影響到邢應苔上課。


    一旁的陳半肖嚇了一跳,不解地看著進門的兩位中年人,不知所措。


    邢應苔也愣了幾秒,才對陳半肖低語道:“你出去一段時間行嗎?明天我請你吃飯。”


    陳半肖點點頭,心中卻想,明天嗎?看你這樣,怕是沒有一個禮拜解決不了問題。


    等陳半肖關上門,邢家父母的咆哮就更肆無忌憚地吼了出來。幸好邢應苔租的房子單門獨棟,也不怕吵到鄰居。然而即使如此,邢應苔也覺得十分尷尬。


    聽著父母毫無意義地吼了幾分鍾,邢應苔僵硬道:“沒辦法。我已經做了公證,不能再要迴來了。”


    邢媽媽氣得麵色通紅,哆哆嗦嗦地說:“你……你簡直瘋了……”


    邢應苔沒吭聲。


    “我不管,”邢媽媽哭道,“那筆錢本來就是給你的。”


    說了這話,房間裏詭異的安靜了一會兒,隻有被吵醒的貓叫了一聲。


    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會去管貓了。邢媽媽話說的不錯,錢,是給邢應苔的,他要也好,不要也好,都由他自己決定。


    邢爸爸歎了口氣,說:“老大啊……我說,人、人既然已經死了,你還和他較什麽勁呢?”


    “以後你和你弟弟要成家,還要買房,我們老了,又養了兩個兒子,實在是吃不消。”


    “你就當體貼體貼爸媽,好不好?”


    “……”


    蜷在桌子底下的貓緩緩唿吸,眼神清亮地盯著外麵三人的鬧劇。


    邢爸爸這話說的,除了當事人,沒人能聽出弦外之音。當邢應苔聽到‘又養了兩個兒子,實在是吃不消’時,隻皺了皺眉,他抬起頭,緩緩道:“爸,媽。我馬上就畢業了,等我工作後,努力賺錢,不需要崇善幫忙,我也能讓家裏過的好……我不要他的東西。”


    “為什麽啊?!”邢媽媽不能理解,“你去當老師,累死你,賺的有你小叔一個月工資高嗎?就當……就當是他給你的道歉,不是很好嗎!”


    話說完,邢媽媽就知道話說的不太漂亮,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兒子,所以沒繼續解釋。


    邢應苔嘴唇都白了,他背過身,喉結上下滾動,拚命壓製著心中的憤怒,他道:“因為……我不需要他道歉。”


    邢媽媽憤怒地看著他。


    邢家父母或求或罵,可邢應苔一聲不吭,隻偶爾搖搖頭,態度十分堅定。


    邢家父母無可奈何,憤然而去。


    邢應苔背對著父母,所以父母沒有看出他的異樣。然而邢應苔正對著家裏那隻野貓,毫無防備,所以他的表情被那貓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什麽樣的表情?


    痛苦又憤怒,憤怒又哀傷,怒己不爭,怨而不甘。


    那隻貓的眼睛漸漸濕潤了,它靜悄悄地向前走了幾步,蹭到邢應苔身邊,輕輕叫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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