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問:“那他怎麽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隻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嘆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麽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特別出眾的一個少年。”


    黃梓瑕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唿嘛。”周子秦現在隻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迴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麵的牆上。


    裏麵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交流什麽,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裏,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拚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隻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隻想呆在家裏,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她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卻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麵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隻聽到她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隻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麽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裏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麵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麵院子,聽外麵她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麵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迴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裏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迴到店內。我在迴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汙漬,想得太入神,等迴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迴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製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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