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就是這麽荒唐,這十二年來,我在宮裏如魚得水,活得比誰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了當初舉薦我進王家的那個姐妹,用了幾年時間讓郭淑妃失寵,從容華到昭儀到德妃再到皇後,我的儼兒雖然隻是皇上第五子,卻已經被封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適合的就是宮廷!我站在天下最高處,接受萬民朝拜,就算我沒有了自己的愛人與女兒,那又怎麽樣?我活得錦繡繁華,天下人人艷羨!”


    黃梓瑕低聲說道:“可你的女兒都不願進京與你相見,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卻沾滿了親人和姐妹徒兒的血腥,難道心裏就不會有愧疚悲哀?”


    “愧疚?悲哀?”王皇後冷硬的眸子中,閃過一痕幾乎不可見的黯淡。但隨即,她揚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著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經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為身邊有夫有女,就算貧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滿。可惜……可惜人會變,心會老,隻有日子,一天天得捱過去!當你麵臨生死無著的絕境時,你就什麽都懂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又問:“所以,您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程敬修與雪色嗎?”


    “沒有。自決定進鄆王府之後,我就托那位姐妹將我當掉的那隻葉脈凝露簪贖了出來,連盤纏一起交給他們,對他們說,梅挽致已經死了,你們不用找她了。”


    黃梓瑕還在靜靜等著她下麵的話,但王皇後卻似乎已經沒有再想說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側臥在榻上,在滿殿錦繡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淒涼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後,對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沒有碰過。這世上隻有一個王芍,活得比誰都好,安居深宮,錦繡繁華。就算死,我也會死在高堂華屋之中,錦繡綺羅之內。我這一世,韶華極盛,求仁得仁。”


    這麽淒涼的語調,卻掩不去其中的倔強。


    她再也不想說什麽,輕微地揮了揮手,示意黃梓瑕退下。


    隻是就在黃梓瑕起身離去的這一瞬間,她聽到王皇後在她的身後,低低地說:“三年前,那一句話,我說的,是真的。”


    她愕然轉頭,看向這個冷硬而決絕的女人。而王皇後在宮殿的那一端,靜靜地說:“那時我看見十四歲的你,在春日艷陽中,穿著一身銀紅色的衣衫裊裊走來,如同風中一枝初發的豆蔻。那時我忽然在心裏想,如果雪色在我身邊的話,她一定,也是這般美好模樣。”


    太極宮的夜,靜謐而冷清。


    黃梓瑕順著來時路,一步步走出這座冷落的宮殿。


    頭頂的星空緩緩轉移,一路上宮燈都已熄滅,鳴蟲的聲音,繁密地在這樣的靜夜中迴響著。


    黃梓瑕仰頭望著天空,看著密密繁星。


    若說每個人的命運便是一顆星辰的話,在這一刻,仿佛所有人的命運都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閃爍。人活於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墜於野,也不過是流光轉瞬,唯餘萬千年後令人微微一嘆而已。


    她走到太極宮門口,走出緩緩開啟的偏門。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著一個頎長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靜的星月背景下,望著走出來的她,神情平靜。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見她身影的一剎那,仿佛被水光攪動,微微波動起來。


    黃梓瑕站在宮門口,一時迷惘。


    而他向她走來,聲音依然是那麽冷淡疏離:“愣著幹什麽?走吧。”


    “王爺……”黃梓瑕無措地喊了他一聲,抬頭仰望著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麵容輪廓,低聲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他沒有迴答,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順路經過。”


    黃梓瑕望著此時宵禁的寂夜長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黃梓瑕趕緊跟著他,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萬一……我是說萬一呀,我要是沒有領會你的意思,真的被殺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頭也不迴,說:“第一,王皇後此時失勢幽居冷宮之中,她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動手殺你這個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麵前怎麽交代?”


    她在心裏暗想,自己又沒混過宮廷和朝廷,當然不知道這樣。再說了,如果真的肯定沒事的話,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徹夜站在這裏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終於迴頭斜了她一眼,靜夜之中,長風從他們身邊流過,悄無聲息。


    “如果你連我那樣的暗示都聽不懂,你就不是黃梓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來。


    大難得脫,夜色溫柔。她與李舒白一起坐在馬車上,向著夔王府行去。


    馬車的金鈴聲輕輕搖晃,車內懸掛的琉璃盞中,紅色的小魚安靜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車窗外,長安的街燈緩緩透進來,又緩緩流過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淺淺的影,寂靜無聲的流年。


    光影遊弋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相隔兩尺的空間裏,恍若凝固。


    此時此刻,長安城門口,懷抱著雪色骨灰的小施,抬頭望著浩瀚銀河。她用力抱緊了懷中的雪色,抱著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灰燼,慟哭失聲。


    百裏之外,倉促逃出京城的陳念娘,在長風唿嘯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頭望向前路茫茫,長空星漢繁盛,自此後她在世上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緊的,隻有手中那一對小小的玉墜。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簪中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側側輕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側側輕寒並收藏簪中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