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實在難得,霍飛虎與王衡竟準時迴府吃晚飯了。不過兩人瞧上去都是一副疲倦之極的模樣,王衡更甚,一臉愁雲慘淡。


    所有人都受了邊關戰事的影響,腦中不覺繃著一根憂愁的弦,席間笑語聲也變得少了許多。


    飯後散席,蘇絢一人去東苑找王衡,打算把今天許婷婷來過的事兒告訴他。奈何東苑實在太大,找了許久都不見王衡人影,倒是莫名其妙地被執勤侍衛帶到了霍飛虎的書房裏。


    蘇絢無語:“……”


    霍飛虎意外:“……”


    蘇絢道:“我來找王衡,他不在對罷……那我先走了,打擾了。”


    霍飛虎道:“他等會過來。”


    蘇絢點頭道:“那我去外頭等他。”


    霍飛虎道:“坐會。”


    蘇絢頭也不迴,背對他道:“不坐了,不打擾你。”


    “為何不坐。”霍飛虎募然起身道:“我想清楚了,可你卻嫌棄我了,是麽。”


    蘇絢腳步一頓,唿吸微微發顫。


    屋裏十分安靜,隻有炭火燃燒發出時的劈啪聲。蘇絢臉色緋紅,聽到身後有低沉的木屐聲靠近。


    霍飛虎乃是內家功法高手,行走時步伐聲被刻意壓住,並不響亮。然而蘇絢卻心跳如鼓,震耳欲聾。


    霍飛虎抬手搭在她肩上,將她轉過身來。蘇絢垂著眼避開他的視線,麵紅耳赤,唿吸又重了些。


    霍飛虎注視她的雙眼,低聲說:“虎哥傾慕你,想同你過一輩子,你答不答應。”


    蘇絢:“……”


    霍飛虎聲音平穩,冷漠而溫情,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練了無數次的稿子,緩緩道:“你不是我的奴仆,也無需對我言聽計從。你想要我做甚麽,你說,我就去做。你不高興時也可以打我,罵我,踹我,刻薄我也無妨。”


    蘇絢忍不住笑了聲,嘀咕道:“還刻薄你呢,誰有那個膽子。”


    霍飛虎莞爾,繼續道:“我以後會多說話,多了解你,你別生氣了。”


    蘇絢抬起頭,看著霍飛虎,忽然就像看一個陌生人。她似是第一次認識他,過往的霍飛虎留給她的印象,在她的腦海中與現在奇怪的表現重合起來,蘇絢忍不住重新打量他。


    霍飛虎卻別扭地將頭轉向一邊,臉頰有抹難言的微紅。他是擎天摯日的王侯大臣,眾星捧月高高在上慣了的,加之脾性冷漠,幾時如此溫和討好地與人說過話?如今既說得出口,也不知是在私底下練習過多少次了。


    蘇絢心中感動,萬千滋味湧上心頭,險些紅了眼眶。然而現實卻是不容她感懷動心,她漸漸冷靜下來,長長地籲了口氣。


    蘇絢動了動肩膀,道:“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前提是,你得先鬆開我。”


    書房內爐火旺盛,暖意如春。蘇絢坐著不吭聲,霍飛虎看著她也不吭聲,兩人便靜靜坐著,都有些尷尬。


    這木頭竟然跟自己告白了!蘇絢打死都預想不到會發生這麽狗血的情節,且霍飛虎始終不向她探究她的身世,蘇絢反而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一時間有些惶憮。


    霍飛虎見她心不在焉,神色複又黯淡下去。從何日何時起自己對這人動了真心,他其實也不知道。


    為什麽會對她動心,他也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她豁達,不怨天尤人,有種坦然承受一切的勇敢。


    也許是因為她誠善,對萍水相逢之人亦能不舍不棄待如一家,讓他對照自己,從而心生感慨。


    又或許,僅僅隻是因為她璀璨奪目的笑容與雙眼磊落堅定,不摻半點雜塵的純淨。


    自古往往先動了情的人,注定要經曆一番苦痛。


    “怎麽不說話。” 霍飛虎道。


    蘇絢隨口道:“虎哥今天怎這麽多話,平時不是木得很麽?”


    霍飛虎一怔,兩眼深邃帶了幾分失望之色。 片刻後鼓起勇氣,想再說點什麽。


    蘇絢早他一步:“你怎不問我是誰。你也早就懷疑我了對罷?”


    霍飛虎終於沉默了。


    蘇絢一哂道:“關鍵的時候,你總能不說話。”


    霍飛虎平靜道:“娘親也知道。她說你這麽做必有難言之隱,我們無需刨根問底,要相信你。”


    蘇絢猛然抬頭,映出滿眼震驚之色。


    蘇絢難以置信道:“你們……”


    霍飛虎:“你也可以使喚我……你隻要說,虎哥,去給我把什麽事辦了,我就會心甘情願地去幫你做。”


    “行了,別說了。”蘇絢忽然在一刻後悔了,早知道她就不該坐下來,更不該與霍飛虎討論這件事。現在要怎麽收場才好,真是令人頭疼。


    蘇絢靜了很久,最後道:“虎哥……你讓我再想想……”


    霍飛虎不答。


    蘇絢心亂如麻:“我現在沒辦法迴答你,如果你願意等我的話,一年……不、三年,待我完成心中所想之事,再迴複你。”


    霍飛虎道:“你會答應麽。”


    蘇絢難堪道:“不、不一定……”


    霍飛虎靜了。他看著蘇絢,房內一片死寂般的靜謐。


    房門被敲響。


    王衡的聲音傳來:“將軍,您找我?”


    蘇絢低聲道:“如果不行的話……也不必太過在意,我可以當做方才甚麽都沒聽到,我先迴去了。”


    蘇絢出門時與王衡撞了撞,然而卻顧不上這許多,把來時的目的也忘了,滿腦子隻想快些離開這裏。


    翌日,早朝。


    前線戰報。


    “報——北疆兼城告急!韓將軍請求支援!”


    原本炸開了鍋一樣的朝堂登時落針可聞。


    隻見那報信的將士渾身髒汙,瞳孔凹陷,艱難道:“陛下,金遼百萬大軍壓境,二十萬大軍攻打兼城,韓將軍率兵與其大戰一天一夜,金遼援兵不斷……兼城快守不住了……求陛下派兵、派兵……”那信使說著說著,頭漸低了下去。


    從兼城至樊丹,快馬兩日兩夜毫不停歇,竟是活活給累死了。


    皇甫麟聽到了滿場百官的抽氣聲。一眾武將紛紛甩袍下跪,義憤請纓。可遠水救不了近火,北疆戰況迫在眉睫,處處吃緊。然籌集兵馬需要時間,從中原地區調兵至北疆需要時間,戰場形勢不定頃刻有變,哪裏還來得及。


    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但卻都束手無策。


    一殿寂靜。


    霍飛虎道:“陛下。”


    所有人聞之一凜。霍飛虎做事既有分寸又有計量,話不多卻能定乾坤,聲不高但可震朝綱。但凡他開口,便說明事情仍有轉寰的餘地。


    皇甫麟木然道:“霍將軍有何提議。”


    霍飛虎道:“可從河淵、楓城調十萬將士至兼城。”這兩處離北疆最近。


    皇甫麟道:“需要多少時日。”


    霍飛虎道:“三日。”


    皇甫麟冷漠道:“霍將軍覺得,兼城還能撐住三日麽。”


    霍飛虎甩袍跪下,威然道:“臣願領兵前往,隻要兩日。十萬做後備軍,補給前線。”


    “不行!”傅清堅決道:“臣請陛下命臣領兵前往兼城!霍將軍決計不能去。”


    殷禮不甘示弱道:“陛下,微臣才是兵部主事,理應微臣率兵前往支援!”


    霍飛虎皺眉。


    皇甫麟道:“夠了。丞相是何看法。”


    施侯博躬身道:“迴陛下,臣以為,霍將軍乃最合適人選。如今北疆軍中士氣挫敗低迷,霍將軍在軍中聲望極高……”


    皇甫麟:“夠了。太史。”


    太史畢華宴鄭重道:“陛下,臣附議。”


    “微臣附議。”


    “末將附議。”


    ……


    皇甫麟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隻要守一夜,撐不住就撤退,等援軍支援,無論如何不能死守……活著迴來。”


    霍飛虎莞爾,皇甫麟又道:“老夫人由孤替你照顧,別擔心。”


    霍飛虎點了點頭,片刻後朝皇甫麟單膝跪下,行了一次莊重的跪拜禮。隨即在皇甫麟複雜難言的目光注目下走出太和殿,孤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皇甫麟揉了揉發紅的眼眶,喃喃道:“一定得活著迴來,否則孤要如何向你霍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霍飛虎隻從禁衛軍中抽出一千名精銳,火速迴了府,召來得力手下在書房內重新製定計劃。


    蘇絢察覺府內氣氛有些不尋常。侍衛均是步伐匆忙,神色慎重莊嚴,令她隱隱覺得不安。


    遠遠的,王衡苦著臉牽著匹馬從十幾步外走過。隻見那馬渾身火紅,一縷馬鬃金黃,雙目烏金發亮,猶若神駒。


    蘇絢不禁心中讚歎,趕忙喊住他:“王衡!”


    王衡滿眼通紅,眼裏蘊著淚,卻垂著腦袋不讓她瞧見。


    蘇絢心中一驚,問道:“怎了,發生何事了?”


    王衡偏頭去捋馬鬃,哽咽不答。


    蘇絢踹他一腳,怒道:“快說!”


    王衡欲言又止,最終道:“將軍要上前線支援兼城,他不帶我去。”


    蘇絢一愣,隨即渾身冰冷,仿佛掉進了冰窟窿裏。


    蘇絢:“怎麽突然就要……兼城這就撐不住了?他現在在哪?”


    王衡抹了把淚:“在祠堂裏,與老夫人告別呢。”


    蘇絢怒道:“哭甚麽!打個仗而已,又不是不迴來了!”


    蘇絢眉頭擰著,心裏有點火,一臉戾氣往後院祠堂走。走到半路,步伐逐漸變緩,最後茫然地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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