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月初八,時隔七年之久,大樊與金遼兩國重建邦交,金遼二皇子拓達出使樊國,抵達帝都樊丹城。


    是日巳時初,禮部盡數官員於宮內出發前往外使館。一字排開站於外使館前,唱禮官拉開嗓子麵無表情地宣召恭迎金遼皇子,整個帝都一片沸騰。這景況實乃難得一見。樊丹城諸百姓、士民萬人空巷齊集街頭,皆盼著瞻仰金遼皇子出使之排場。


    不委久候,威風凜凜的車馬儀杖緩緩駛來。


    隊伍前有士兵嗚鑼開道,兩旁護衛軍竟全身上下甲胄齊全,騎名馬配戰袍昂然隨行,淡淡日光之下爍爍光亮威武堂堂。


    拓達身著黑色朝服坐於金鑾駕之內。他膚色較常人白皙,鼻梁輪廓深邃分明,兩眼隱隱有碧藍之色,容貌中帶著強烈而明顯的外域血統。但卻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謙恭君子模樣,沿途一路友好地朝道路兩旁的百姓招手。


    一行人在禮部接迎下入住外使館,整息一日,翌日正式予宮內呈上拜諫。


    朝堂金殿之中,帝王遠坐高位之上,香檀嫋嫋儀杖巍巍。滿朝文武正容端色,目視前方,表情絲毫不得鬆動。


    禮官躬身來報,片刻後唱道:“宣,金遼國皇子及六郡主前來晉見——”


    拓達躬身行禮:“金遼國皇子律吉司拓達攜我金遼國六郡主律吉司拓真拜見樊國皇帝。”


    拓真福身道:“祝陛下龍體安康,大樊盛世江山千秋萬代。”其妝容精致華麗,梳著雲髻,上身穿五彩錦衣,衣襟極短,堪堪蓋住柔腰。月白色長裙束著修長大腿,直拖到地,帶著濃重嫵媚的異域風情。渾不像傳說中的那般人高馬大彪悍無理。


    皇甫麟眼中冷清一片,語氣卻是親昵:“皇子殿下與郡主殿下不辭辛勞前來大樊建交實乃大樊之幸。孤亦感榮幸之至。若是臣下有何怠慢之處還望殿下與郡主殿下海涵,孤自會命人予殿下安排妥當。”


    拓達笑道:“拓達此番前來便是要好好了解一番大樊的風土人情,以便於聯係大樊與金遼的世代友好,造福兩國子民。陛下又何來怠慢之說呢。”


    群臣紛紛冷眼斜目,皇甫麟也笑了起來,客氣道:“今夜宮內擺酒設宴為皇子殿下及郡主殿下接風洗塵。次日正逢大樊三年武舉大試之日,還盼此行不負皇子殿下所望,得愜意而歸。”


    拓達:“陛下言笑。拓達素來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雖說我金遼國人自小習武,但堂堂大樊國必定也是人才濟濟,不容小覷。更何況霍將軍大名天下皆知如雷貫耳。拓達亦久仰將軍大名,此番終得機會一見,心中已是澎湃不已。”


    蘇絢垂著腦袋聽得直翻白眼,隻覺殿內氣氛熱絡如蜜裏調油,不知道的真還以為兩國世代友好親如一家呢。


    皇甫麟漠然道:“蘇卿。”


    蘇絢心裏一咯噔,上前跪道:“微臣在。”


    皇甫麟:“從即日起,皇子殿下與郡主殿下便由你內務府全權招待。若是出了半分差遲惹得兩位


    殿下不快,孤定不輕饒於你。”


    蘇絢道:“微臣遵旨。”


    散朝。


    眾臣拖拖遝遝地散去。出了承恩殿外,品級高些的大臣過去與那二皇子六郡主寒暄,說得俱是場麵上耳熟能詳的奉承話。


    拓達的隨從負手站於兩人身後,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大樊有明文規定,外來使節入宮朝拜可攜貼身侍衛但不允侍衛身攜武器。所以那六人皆是空手而立,但個個都是身形高大體格健碩,給人十足的威脅感。


    蘇絢站在邊兒上正猶豫著要不要也先去打個招唿熟絡熟絡,舉目瞧見高遲貴立在殿外拐角處眼巴巴地望著自己,蘇絢也顧不得許多,轉身走了。


    兩人徑直去往禦膳房,禦廚司司尚李義瞧見蘇絢來了,大喜道:“大人,這道菜給您做出來了!”


    桌上精美的扇貝餐具中,纖薄如紙的魚肉片晶瑩剔透,在淡淡的秋日下散發著誘人的色澤。


    這正是蘇絢之前命人於晚宴菜肴折本中添加的那道菜——生魚片。


    李義笑道:“大人再嚐嚐罷,瞧瞧這口味對了不曾。”


    蘇絢依言嚐試,再次被芥末刺激的辛辣味嗆出眼淚,卻是邊抹淚邊笑道:“對了!就是這個味!”


    生魚片的製作選材和刀工都頗為講究,但若是要讓它登上如此琳琅滿目的晚宴菜單中還是得頗花費些心思。經過前幾日禦廚不間斷地磨合嚐試之後終於得出如今的成果,蘇絢看著這一小碟生魚片,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高遲貴不信地看著她,他百思不得其解,這道菜雖是新意十足,但與其它的山珍海味仍是相差甚遠,在他眼裏簡直難登大雅之堂。他誠惶誠恐,隻覺蘇絢這一舉動著實太不靠譜,生怕受到牽連責罪,又道:“大人當真要上這道菜?”


    “自然要上,非上不可。”蘇絢堅定道,“碟中再以新鮮番芫荽、菊花、生薑片等作為配飾料,既可作裝飾點綴,又可起去腥增鮮、增進食欲之用。”


    李義受教點頭,旋又笑道:“大人為何偏指這道菜,這吃法可是樊國少有的。”正常人估計都難以下咽罷。


    蘇絢神秘一笑,曖昧地道:“這菜隻做予一人吃的,她喜歡便好。”


    李義與高遲貴麵麵相覷,轉瞬間恍然大悟,仿佛短短片刻又想明白了甚麽。兩人對著擠眉弄眼,紛紛揶揄著笑了。


    時值掌燈,華清宮大殿燈火如晝。絲竹磬音不絕於耳,人影掠動不停。


    華清殿內共設一百席位,可納近三百人。受邀的皇親貴族可攜家眷前往,所以所謂的接風宴,實則亦是王宮貴族們的交際晚宴。


    時辰將至,眾官員成群結伴陸續入場,一派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之景。


    蘇絢偷空去換了套晚禮服,迴來時見那金遼皇子與郡主已然入座。隨後七王爺、長公主、四老王爺依次入場。


    約摸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聽得傳聲太監在殿外高聲喊道:“陛下駕到——”


    “太後千歲駕到——”


    “皇後千歲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甫麟一身明晃晃的金黃龍袍,在一片萬歲聲中威嚴赫赫闊步走入殿內,冷峻的麵容上端的是一副理所當然睥睨天下的尊貴姿態。


    皇甫麟嘴角微微勾了勾,一笑道:“都起身罷,無需多禮。”


    “謝陛下隆恩。”


    拜禮結束,諸人歸位。蘇絢作為權掌本場所有晚宴事宜的官員並不得列席,而是站於禦座丹陛下鎮定指揮。


    潺潺絲樂磬聲又起,舞姬踏著舞步輕盈而來,於大殿中央翩然起舞。


    拓達上下打量蘇絢片刻,目中疑惑透出一絲猜疑。


    蘇絢似乎有著一股天生的敏銳感。仿佛輕而易舉便能感知到他人投於她身上的目光的異樣波動,抬起頭來,眼神正巧與拓達的視線交匯成一線。


    氣蘊從容不迫,眸中璀璨耀人。


    拓達有一瞬間的愣怔,卻也反應極快,露出微笑:“久聞蘇大人之名,今日得此一見方知果真名不虛傳,本王實在榮幸。”


    剛剛才知道自己很有名的人明顯傻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殿下謬讚。微臣渾不成大器,實在慚愧。”


    拓達道:“本王與你從未見過,但卻如同在哪裏見過一般的熟絡親切,難道這便是天生有緣人麽,才會如此一見如故欲視為知己。”


    蘇絢:“……”


    在場諸臣麵色詭譎,齊齊止了動作舉目而視。


    禦座上皇後嗔然一笑,展顏道:“蘇卿生性謙遜,貌美溫善且舞技卓絕,更難得胸藏錦繡腹隱珠璣,這殿內與她一見如故欲視其為知己的又豈止皇子殿下您一人。”諸臣紛紛附和應聲,在場待字閨中的芳鄰千金盡數朝她望去,眼中或充滿羨慕妒忌或充滿鄙夷不屑。


    蘇絢如芒在背,臉上略僵卻依然笑璨偃偃道:“微臣蒙得殿下如此厚愛實感榮幸之至。正如殿下所言,殿下此番大樊之行乃是為聯係兩國友好邦交而來,微臣便想,若是殿下終得如願以償,兩國成為盟友唇齒相依相互扶持親如一家,屆時四海之內皆兄弟,天涯若比鄰,殿下又何患無知己。”


    宮女上來斟酒布菜,蘇絢凝視拓達雙眼,用她最大的誠意與他相視,笑道:“此酒乃宮內珍藏佳釀,甘醇飄香醉人心神,一如我大樊醇厚善良的千萬子民。品酒以唇舌,入喉便能嚐得其味辨其優劣。然識人卻是須得用心。微臣堅信,無論是這瓊漿美酒還是我誠摯的大樊子民,都絕不會令皇子殿下失望。”滿殿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心中油然生起欽佩之情。


    蘇絢也不知是得了誰的真傳,真本事沒有,但滿嘴跑火車的本事兒倒是練得爐火純青簡直令人神共憤!這話任誰聽來都知是阿諛奉承的場麵話,可偏生被她如此一本正經正義言辭地說出來,聽著就成了剖白胸臆發自肺腑的誠心話。


    拓達沉吟片刻,片刻後笑道:“自然不會失望。”


    拓達起身,舉杯朝禦座上的皇甫麟敬酒:“陛下鴻德仁厚英明神武深得臣民愛戴擁護,拓達以為此乃身為一個君主最值得榮耀的成就。拓達畢生之年願以陛下為榜樣,願陛下福與天齊,願大樊盛世基業千秋萬代。”


    皇甫麟心情順暢些許,莞爾道:“承蒙殿下吉言。孤亦祝律吉司王與王後聖體安康,金遼國國泰民安,富饒昌盛。”


    兩人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蘇絢瞥見前排離禦座最近的那處,老夫人朝她讚許地點了點頭。蘇絢眨了眨眼,會心一笑。


    眼前有佳人賞心悅目,杯中有美酒芳香四溢,各府千金交耳談笑,氣氛祥和令人微醉。大樊一向自稱禮儀之邦,此等場合敬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先是四老王爺與拓達來了一杯,接著是七王爺、禁國公畢華宴、丞相施侯博、傅清、殷禮……朝中重臣輪了一番灌酒,拓達竟麵無異色,足見酒量之大。


    酒過半響,一直沉默的六郡主忽然開口問道:“陛下,今日怎不見霍將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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