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兒垂著眼瞼,應道:“迴陛下,我家小姐隨時恭候能為陛下獻舞一曲。”


    皇甫麟嘲道:“孤非看不可了?”


    鹿兒道:“自然不,看與不看,全憑陛下定奪。”


    皇甫麟哼地笑一聲,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優容有度,淡漠道:“殷卿可有話要說。”


    殷霞跪匐於地,一副極虔誠的模樣:“臣,有罪。吾皇將主考官之重任交付予臣,卻不想諸生如此事端,臣,有負皇命,自知有罪,請吾皇懲處。然,周副判官與西川州府徇私貪墨一事臣的確不知,請吾皇明鑒。”


    皇甫麟一手撫著雕龍扶手把玩沉思,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周卿,孫苑香是罷,現輪到你們說了。”


    周慶孫苑香對視一眼,心中有鬼,又慌忙錯開視線。


    周慶涕淚聲嚎:“陛下——!臣冤枉啊——!”


    皇甫麟笑道:“冤枉?若真是冤枉孤自會還卿清白。”


    周慶聞言,大喜過望,不住磕頭道:“吾皇英明……”


    皇甫麟點點頭繼續笑道:“可若是罪情屬實……誅九族如何?”


    周慶:“……”


    周慶如遭電擊,嚇得癱了。


    旁的孫苑香一番提心吊膽大驚大駭此時終是受不住了,“哇”地一聲哭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皇甫麟冷聲道:“來人。”


    太後皺眉道:“皇兒。”


    皇甫麟:“殷霞暫革去吏部主事、三品侍卿之職,押禁待查。周慶、孫苑香押入刑部,待捉迴孫邦後一同受審。至於你……”


    皇甫麟看向鹿兒,似笑非笑,眼光中略有幾分猜疑:“既然你家小姐舞技精湛絕倫天下無人能及,那便喚她上台獻支舞予這千萬百姓瞧瞧罷。若是言過於實,孤再治你們個欺君之罪,如何?”


    欺君之罪,那便是死罪。


    鹿兒慢慢地扯開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緩聲答道:“不如何,陛下說甚就是甚。便是即刻將民女斬首示眾,亦無可厚非。”


    後頭的文武百官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出乎意料,皇甫麟卻似乎沒大多反應,揮手讓禦林軍帶她下去。


    太後抿了口茶壓壓神,朝皇甫麟道:“一個侍婢都能做到如此機敏靈動,從容不迫,她家小姐也定非池中之物罷。”


    皇甫麟讚同地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會場中百姓議論紛紛,人群有些異樣的躁動。


    “咚——!”


    “咚——!”


    不知從何處傳來鼓聲,沉重,緩慢,卻震響了整個偌大的會場。人們不約而同舉目四望,眼神中透著不解與茫然。


    “咚——!!”


    “咚——!!”


    鼓聲依然再響,一聲一聲,非常的緩慢,每一下似乎都要敲到人的心裏,融進心跳的節奏中。


    人群外圍,一女子身著絳紅色武袍,緩緩朝舞台中央走去。凡是見了她的人不自覺地讓出道路,張目結舌。後麵的人不明所以,也紛紛跟著讓出道路。


    或驚嚇或詫異,所有人的眼神竟一時無法從來人的臉上移開,因為那詭異的妝容。


    煞白如紙的妝底上畫滿了血紅色的鬼符,青色的獠牙沿著嘴角延伸至耳際,殷紅的血淚從烏黑的雙眼流至下顎,那是一張名副其實的鬼臉。來人淡淡掃了一眼四周,緩緩於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那張似鬼的麵容愈發顯得懾人。帶著一股肅殺氣,會令人膽寒卻不覺恐懼,一雙寶光璀璨的雙眼,凜然如女皇,睥睨眾生。


    看台上小世子掙開母親好奇地往外看,眼中映出那一抹刺眼的鮮紅,頓了頓,“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太後這時猛然迴過神來,倏地站起,厲聲嗬斥道:“這是作甚!來人!”


    皇後也騰地站了起來:“母後!”


    太後板著臉側過頭看她,冷聲道:“皇後這是何意。這巍巍天子腳下文武百官之前豈能容此人如此嘩眾取寵擾亂綱常!”


    皇後跪了下來,執意道:“母後息怒。且先讓她跳罷。陛下剛才許了人喚其獻舞一曲,此時再將人逐下台去,恐有損吾皇識人之明。”


    皇後今日已是三番四次逆了太後的心意,太後自是氣得不行。長公主生怕兒子再給原本就不和的兩人添堵,連忙道:“簡兒隻怕是餓了,出來時未曾給他喂吃食,都是我這個做娘的疏忽。母後莫氣麽,仔細氣壞了身子。”


    長公主抱著兒子告退,霍老夫人起身上前去扶起皇後,責備道:“太後也都一把年紀了,竟還不如晚輩識得大體,皇後可有做錯了甚。”


    皇甫麟笑嗬嗬道:“母後莫氣麽,文武百官都瞧著呢。”


    太後有脾氣卻無處可發,哼地一聲甩了袖子坐下了。


    這一段小插曲並未引起看台上以外的人的側目,隻因他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舞台上。


    一時間,所有人耳中隻聞得見鼓點聲,隻看得見舞台上那抹飄渺的紅色身影。那張畫得可怕的鬼臉此刻看起來透著淡淡的溫柔,仿如方才她的睥睨天下,她的盛氣淩人,通通隻是幻境。


    “咚咚、咚——!”明明隻是鼓聲,可台下的人卻仿佛聽到了人聲哀嚎啼哭,戰馬大聲嘶鳴,兵戎血濺相戈。那混亂的聲音由遠至近,愈來愈響,直至如在耳旁。


    “咚咚咚、咚咚——!”明明隻是舞,可所有人卻似乎看到了,那紅色的人在眼前變成了奔騰的千軍萬馬,嘶吼著朝向他們衝來,撞入他們的身體中。


    然,卻無人覺得恐懼。


    在那一刻,所有人隻感覺到了心中某種巨大而神奇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堅不可摧,仿佛無所不能。


    看到此處,皇後頓時被激得眼前一亮。


    皇甫麟亦感覺到了此舞非同尋常,側頭正欲詢問皇後巨細,恰巧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熾芒,不由得一怔。


    皇甫麟莞爾道:“皇後可是知曉這支舞的來曆?”


    皇後愉悅笑道:“陛下也應聽聞過才對。這便是記入樊史、傳說中的——鬼舞。”


    樊史有傳,洪德十八年,天下動蕩,戰伐不斷。城鎮鄉村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先祖領軍與匈奴背水一戰,行軍途中卻驚聞轟耳鼓聲。漆黑暗夜,隻見一紅衣女子於曠野中烈舞。據說,當時看了這舞的兵將恍如看到了無數亡魂,仿佛聽到了他們在哭泣。在起初的恐慌過去後,這群兵將發現自己竟變得悍勇無敵,無所畏懼。那一戰,三千樊軍大勝兩萬匈奴,先祖平安而歸。此段軼事而後被載入史冊,先祖奉其為鬼舞,戰魂之舞。


    太後疑道:“皇後又是憑何確定這便是傳聞中的鬼舞?”


    皇甫麟笑道:“樊史異聞錄裏有詳盡記載麽,孤這會兒也想起來了。但從未聽人提及過,不知皇後可會跳?”


    皇後愣了愣,赧然道:“臣妾愚鈍,參不透其中玄機奧妙,跳不得。”


    老夫人道:“有何玄機奧妙可言?”


    皇後道:“老夫人且看。”


    舞台上那抹紅色身影不斷騰躍飛起,猶如千萬雄鷹展翅撲飛,氣貫長虹。


    皇後道:“單這一處,若不是長年習武功底醇厚,腿部韌性有力,身體機敏靈動之人,跳完這段腿也就廢了。”


    太後:“……”


    老夫人:“……”


    皇甫麟笑了起來。


    鼓聲驟停。


    蘇絢幾乎貼著地麵的身子慢慢直起,鼓點又響。當她完全抬起頭,露出那張乍看起來無比美麗的臉龐時,鼓點才徹底停下。


    蘇絢一咬牙,緩慢地,依照這曲舞最後應有的姿態站起來,極優雅地朝看台作了個福身的動作,接著轉身,緩緩走下舞台。


    如來時那般,人群自發地讓出道路。


    蘇絢精疲力竭,所有元氣於此時徹徹底底耗盡,再也承受不起,終於禁閉雙眼,向前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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