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瑤仙如位;

    “不要臉,無恥無行,連禽獸都比你們知羞……你們也有親娘,也有妻子姐妹,就不怕遭報應,轉輪迴?”

    狄元哈哈的大笑著:

    “什麽報應、什麽輪迴?自小隻有我哥倆二人,親娘早歸了西,姐妹更是人家家才有,至於老婆,這不正是你麽?我怕個鳥?”

    急怒交攻與驚恐欲絕的雙重感受壓迫下,管瑤仙有一種近似虛脫的疲乏,這才是唿天不應,唿地不靈,她實在不敢想像,一旦失身於眼前這個人形妖怪,將是一個怎樣淒慘可怕的後果!

    抹了把唇角的口涎,狄元又不耐煩的吆喝:

    “賤人,辰光不早,再耗下去,馬上就要天亮了,到時候幾位老哥豈不是看我的笑話,若說我連一個雌兒都製不服,人前還能抬頭麽?你到底是從也不從?但要惹得二爺我性起,死活是一概不論,他娘的,我可要動真的啦!”

    一錯牙,管瑤仙狂喊著:

    “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你這天打雷劈殺千刀的豬玀!”

    呆了一呆,狄元立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他急吼怪叫,原始的兇性掩蓋了一切,發了瘋似的撲向炕上:

    “老子生啖了你,看老子生啖了你……”

    管瑤仙溜炕躲避,邊腿喘手抓,拿起鐵環上的鏈子砸打,在一片唏哩嘩啦的撲騰震響中,狄元以臂護頭,形若猛虎出押,連翻帶滾,愣是挺著挨著,拚死命去抱壓管瑤仙。

    光景十分的熱鬧,這不但是在逼 奸,便在這時,一陣冷風又從窗口襲了進來,風中卷著細碎的雪花,寒冰冰的向四周灑揚,沾膚觸體之下,就不似醍醐灌頂,也夠令人驟起雞皮疙瘩!

    欲火高漲中的狄元,突然被這陣凜烈的寒風吹拂,不由哆嗦一下,粗暴的動作亦本能的在刹那間僵滯,管瑤仙乘機縮退,又倒靠迴炕角,右手半護胸前,左手舉著鐵鏈,瞑目切齒,麵容鐵青,仍是一副嚴陣以待,不惜再度拚命自衛的架勢!

    狄元業已驚覺到這陣寒氣來得古怪,來得不可思議,室內便不算溫暖如春,至少也還不到冷得打哆嗦的程度,怎會忽地興起這麽一股奇寒,偏偏又正在眼前的要命關頭?

    猛一個迴身,他望向窗口。卻驚得差點從炕上跌落——林鋒剛好把窗戶掩緊,轉過臉來,與狄元照麵下,竟彬彬有禮的先行彎腰招唿,笑出一口白牙。

    現在,管瑤仙也發現了林鋒,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早已完全放棄了林鋒能有萬一活命機會的希望,她早把林鋒當做死人了,然而這個“死人”不但沒有死,更且活蹦亂跳的出現在眼前,出現在她最窘迫,最危急,也最期盼援手的這一刻,天,莫非這真的是神的旨意?

    狄元在瞬息的愕窒後,立即怒火衝頭,又驚又怒的叱喝:

    “好個打不死的程咬金,你他娘的怎麽又迴來了?他們不押你出去砍頭麽?吳萬川、洪子立那兩個混帳卻窩到何處去啦?”

    林鋒笑嘻嘻的道:

    “迴狄二爺的話,那吳、洪二位大哥原是要押到拗子口外處死的,後來經我再三央告求饒,二位大哥終於軟下心,好歹將我放了,他們生怕迴來受責,此時已雙雙逃命去啦,我呢?因為二小姐尚身陷危境,未得脫困,不忍自顧逃主,這才又繞迴來準備搭救大小姐……”

    愣了片刻的狄元卻荷荷大笑,他跨下炕沿,斜眼瞅著林鋒:

    “倒是個忠心衛主的好奴才,但你卻做錯了一件事,你可知道做鍺了哪一件?”

    林鋒搖頭道:

    “還請狄二爺指明。”

    狄元形色一變,有若惡鬼生現:

    “你不該迴轉這裏--你早該夾起尾巴遠逃,說不準尚能苟活一時,但你這個不自量力、糊塗懵懂,又上不了台盤的王八蛋,居然敢再繞迴來,這一步錯棋錯得離了譜,所以,你算死定了,你非但救不了姓管的賤人,你這一輩子也就至此完結!”

    林鋒直率的道:

    “或許你說得有理,可是我不能不迴來搭救二小姐,事實證明我迴來得對,狄二爺,因為你真叫卑鄙無恥,行同禽獸,人家姑娘憎厭你,你竟打草動強糟塌人家,你說說,你算是哪一等的畜牲?”

    狄元料不到林鋒看似呆笨拙生,說起話來卻如此淩厲逼人,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哇呀呀怪叫出聲,滿臉的疤斑都在透紅:

    “你個殺千刀的王 八羔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老子愛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哪一個敢幹涉我?你這不開眼的狗 東西卻當著老子麵前數落老子,你完了,你就有八條命也剩不下半條!”

    露齒一笑,林鋒道:

    “用不著窮吆喝,狄二爺,我不怕你,要是我怕你,我就不會轉迴來,你也算老江湖,怎的想不通這一層道理?”

    狄元目透殺機,狠酷的瞪視著這個在他看來不堪一擊的小人物:

    “我什麽也不必去想,就憑你這塊雜不胚,還能雕出什麽等樣的稀罕玩意來?二爺我便當場先斃了你,再去找吳萬川和洪子立那兩個狗才算帳!”

    炕角一偶,管瑤仙不知該要怎麽辦才好,她聯想到林鋒的去而複迴,其中必有蹊蹺,決不似林鋒嘴裏說的那般簡單,姓吳的與姓洪的,一看即知是兩個殺胚,且又屬“無影四狐”的親近手下,豈有違令詢私、替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牽連的可能?假如事情不是如此,林鋒又是用什麽法子脫險的呢?管瑤仙的心中充滿疑團,莫不成--莫不成林鋒果真是龍潛於澤、虎落平陽的奇才異士之輩?

    這時,林鋒又把右手伸進衣襟之內,模樣顯得非常的安閑自若:

    狄二爺,你先時說我做錯了一件事,不,我沒有錯,我看你,倒是快要做錯一件事了,隻要你這一錯,恐怕就連你這條老命一同錯進去樓!”

    亂發蓬散的狄元雙掌微微上提,從齒縫中噓著氣:

    “一朝將你宰殺,便天大的是非也與你無幹,好雜種,納命來吧!”

    掌勢的運展猛烈而又雄渾、狄元隻斜偏兩步,那波濤般洶湧的勁氣已暴卷林鋒,林鋒匆忙退向窗前,狄元人已挫腰旋身,左掌猝起,快同閃電般劈向林鋒胸膛!

    房中又是一陣突然的寒冷,寒冷來自那不知何時迷蒙擴散的一片青藍光華,光華森然的無聲流動,有如一大群看不見的,摸不著,泛現著育藍色調的精靈——狄元拚命後騰橫滾,卻也在右頰上留下一道血槽,像是嬰兒嘴唇翕動般的一道血槽!

    幾乎忘了自己掛彩的這檔事。狄元仿佛看到活鬼似的看著林鋒,這位狄二爺的一雙眼珠子牛蛋一樣凸出眼眶,臉盤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累累的疤斑不再透紅,而是泛灰了!

    同樣驚窒得目瞪口呆的還有一個管瑤仙,她失了魂似的盯著林鋒,這個人,這個粗工、賤役,這個隻配推車打雜的林鋒,竟然懷有一身如此精絕的本領,擁有如此深不可測的功力,甚至方才出手之際,用的什麽招式、何類兵刃她都沒有看清,但見那冷瑩瑩的寒光展現,業已是眼前的情景了。

    粗獨的唿吸著,狄元強按懼栗,怒力使自己的舌頭不發直:

    “你你……你……到底是他娘的什麽人!”

    林鋒一本正經的道:

    “迴二爺的話,我是飛馬鏢局的車把式,還不是趕車的車把式,乃是推車的車把式,二爺,我就是這麽一個人。”

    聽到林鋒的自我介紹,管瑤仙禁不住臉上發熱,極為尷尬--那是一尊真神,卻疏做泥菩薩閑擱著沾灰蒙塵,自己兄妹這雙眼睛,不但不叫識人,簡直就被沙土封瞎啦。

    狄元死瞪著對方,喃喃自語:

    “不對……這家夥的路數怪異,刀法兇險,連我都搪不過一招,他娘的,天下哪有這等的車把式?”

    就在此刻,房外有人輕輕敲門:

    “我說狄老弟呀,你又吵又鬧也瘋了大半宿啦,到底完事了沒有?我們老大有交待,早點歇著,別弄傷了身子,往後辰光正長,有你樂和的日子。”

    狄元心裏發急,卻不敢開口求援,一則人家的那把刀實在太快,他生恐隻一發聲,對方突起猛撲,十有八九是招架不住,二則這張老臉還不能不要,憑他“無影四狐”頭一位狄某的嫡親胞弟,居然叫起救命來,朝後還見得了人麽?因此他隻僵在那裏喘著粗氣,不吭聲,也沒有移動。

    敲門的人是黎在先,約模是聽到狄元喘息的聲音,不由得嘻嘻笑了——縱然未曾對麵,也能叫人想像到他那副賊頭腦腦的德性:

    “你看看,狄老弟,你看看你,累成了這付模樣,還不好生歇息?元氣可不能多耗呀,對那管丫頭也憐惜點,人家到底是黃花大閨女,經不得你連番狂風暴雨,好啦,早早睡吧,我不打攪了……”

    門外傳來黎在先長長的哈欠聲,然後是趿拉著鞋離開的腳步聲,狄元禁不住臉色泛青,暗裏咬牙切齒,操翻了他黎在先四哥的祖宗十八代。

    湊近一點,林鋒輕聲輕氣的問:

    “狄二爺,有這麽個好機會,你怎麽不示警求援?”

    狄元哼了哼,迴答得卻也但白:

    “老子不給你下手的借口,老子也不願刺激你下手!”

    林鋒笑了:

    “你怕我?“

    狄元的“太陽穴”跳了跳:

    “我怕你個卵,可是我卻並沒活膩,今晚隻低一低頭,遲早要找你出這口怨氣!”

    炕上,管瑤仙恨聲道:

    “殺了他,林鋒,殺了他!”

    猛一錯牙,狄元憋著嗓門獰笑:

    “最毒天下婦人心不是?好賤婢,你若打譜要我的命,我也包叫你們鬆活不了,隻要這小子,起意想幹掉我,至少我痛叫一聲的時間還有,到了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如何逃命?”

    管瑤仙頓時沉默下來——狄元說得不錯,他眼前顧惜自己這條老命,才硬著頭皮悶聲不響,一旦察覺老命將要不保,十成十會出聲求救,那樣一來,驚動了“無影四狐”,這甫露的一線生機,很可能又會趨於幻滅……

    林鋒想的和管瑤仙有些不一樣,他擔心的是能否對付得了“無影四狐”,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摸不清楚自己的功力深淺如何,到了什麽火候,假設引來那四條邪狐,吃得住固然最好,若是抗不過人家,豈不是自找絕路,從此際的形勢而言,這個險還是不冒為妙!

    狄元觀言察色,明白方才的恫嚇已生功效,他打鐵趁熱,趕緊道:

    “今晚上我自認晦氣,跟頭栽就栽了,你們如果不動我的腦筋,我也不叫你們為難,我任你們逃之夭夭,保證半聲不吭,就好像我不在這裏一樣!”

    林鋒望向炕角的管瑤仙,以征詢的語氣間:

    “二小姐?”

    閉閉眼,管瑤仙眼下一條細筋在連連扯動,她的腔調怨恚卻又無奈:

    “便宜了這畜牲!”

    狄元壓著一頭爆火,惡狠狠的道:

    “你罵,叫你罵,有朝一日,我會讓你把這每一個字再生吞口去!”

    管瑤仙冷凜的道:

    “希望你能活得那麽長久,狄元,也但願能遇上你!”

    雙目是閃著赤焰,狄元威脅的道:

    “賤人,你好歹記牢就是,我狄二爺自來有仇必報!”

    林鋒帶著怒意接腔:

    “姓狄的,如今你是一腳踏在陰陽界,兩手分攀生死門,還喳喝個什麽勁?真要惹翻了我,一刀剁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深深吸了口氣,狄元陰著聲道:

    “此際老子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算你狠,我這就收口不與她吵!”

    林鋒道:

    “還不快去把大小姐身上的禁製解除?”

    狄元倒也幹脆,從腰間掏出鑰匙,爬上炕去替管瑤仙啟開鐵環的鎖口——管瑤仙在狄元動作的過程中一直扭閃縮讓,生怕被對方的手指觸碰著,好像姓狄的身上染有楊梅大瘡,沾上一下便一輩子洗不淨了。

    林鋒已把窗戶啟開,等管瑤仙跳下炕來,這才衝著直眼發怔的狄元道:

    “狄二爺,請你幫個忙,要嚷要叫也等我們走遠一點再開始。”

    管瑤仙卻是頭也不迴,隻低促的向林鋒說了一聲“走”,人已越窗而出;仿佛多往後麵看一眼,便更會為她帶來不能言的汙穢感……

    天亮了。

    雪覆的大地上起著霧包,白茫茫的煙靄浮沉在山限林隙,也飄蕩於原野荒疇,當人們哈一口氣、便將那蒙蒙的霧色掛上眉梢鬢角……

    四處都是一片迷蒙的混飩,看不到人家,聞不得雞犬鳴吠之聲,這一陣發力狂奔下來,林鋒與管瑤仙甚至不知來到了什麽地方。

    經過再三尋覓,林鋒總算找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前一棵半枯的白揚樹,廟後一堆亂葬崗,真個是處人鬼雜居、陰陽交界的所在。

    這座土地廟的確是小,巴掌大的方圓,還隔著一道神壇,壇後供著土地公、土地***泥塑神像,廟裏的香火平素似乎不錯,金錢銀紙的煙薰,把這個地方神抵的一雙老臉都烏抹得看不清晰了。

    管瑤仙的大紅鬥蓬丟棄在“無影四狐”那幢石屋裏,隻穿了一身襖褲奔命,這身襖褲還叫狄元撕裂了好幾處,洞隙通風,人在情急狠跑的辰光不覺得冷,這一停下來,寒氣就侵肌透骨,凍得心裏發慌啦。

    林鋒進入廟裏之後,趕緊取下自己頸問的圍脖,當做撣子在地下匆匆拂撣雪塵,未了又把圍脖摺疊起來鋪平,意思是權充坐墊,他搓著手打了聲哈哈:

    “好歹算找著這麽一處暫可擋寒避風的所在;大小姐,你先請坐,我再看看能不能弄點柴火來引著,也好驅驅這片寒冷……”

    管瑤仙雙臂抱肩,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泛紫,她竭力控製著自己的牙齒不使磕顫,還想扮出一抹笑容迴答林鋒的好意,卻因麵頰肌肉僵硬,算是白搭了。

    怔怔的望著這位大姑奶奶,林鋒呐呐的道:

    “大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管瑤仙無可奈何的點點頭,扁著唇道:

    “是有點寒意……”

    搔搔頭,林鋒想到如果現在出去找些火,能否找著適宜引火的幹燥木柴且不去說,就算找著了再拖迴來引燃,也要一段時間,這一陣延宕,隻怕管瑤仙就待凍僵了,如今僅有一個應急辦法,便是脫下自己的外袍給管瑤仙穿上禦寒,然則雙方身份懸殊,管大小姐的脾氣又來得個嬌盛,這一番好心若叫人家當成了驢肝肺,可就大大不上算了;他遲疑不定的欲言又止,模樣間便不免有著三分窘迫。管瑤仙亦有穎悟,她打著哆嗦道:

    “你在想什麽?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林鋒幹咳一聲,壯起膽子,卻仍免不了帶著靦腆之負:

    “大小姐,假如你實在冷得熬不住,我……嘔,我身上這件袍子你先拿去披上,也好驅驅寒意,當然,我是說你要不嫌棄我是個下人以及這件袍子太髒的話……”

    終於在僵凍的臉龐上綻出一絲笑意,管瑤仙動容的道:

    “謝謝你,林鋒,但你也會冷……”

    林鋒忙道:

    “不要緊,我身底子厚實,抗得了這點寒冷,大小姐總是姑娘家,比不得一般男人壯健,尤其是我,冰天雪地裏幹活慣了,皮厚肉粗,自來便耐得凍……”

    管瑤仙毫不猶豫的伸出手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林鋒,袍子給我,說真的,我冷壞了!”

    林鋒迅速脫下他那件陳舊卻相當暖厚的棉袍,幫著管瑤仙披在身上,管瑤仙身段窈窕纖長,披上這件又寬又大的袍子,不啻裹著一張小型棉被,袍子內仍殘留著君不悔的體溫,暖暖的,熨熨的,更透著一股男人特有的汗酸氣息,這股氣息沁入管瑤仙的嗅覺,不知怎的,她非但不感到醃酥憎厭,竟反有一種微醉般的暈眩微蕩……

    瞧著管瑤仙舒恬寬怕的神情,林鋒就更不覺得冷了。他挺起胸膛,豎直脖頸,頗有一副風雪不能屈的氣概。

    “大小姐,你看,我可不是抗得住麽?待會再出力背上幾捆柴火,就益發熱騰騰的能冒汗啦;大小姐,你現在是否比較暖和了點?”

    管瑤仙扯緊棉袍的襟口,一股溫熱由肌膚透到心田,她不再顫抖,不再寒栗,臉上的笑容亦顯得那麽真摯坦率,沒有絲毫矜持做作:

    “林鋒,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我的謝意,更不知該如何向你言明我的愧疚,以你這樣一位拔尖的高手,卻屈隱在我們這家不成氣候的鏢局裏,忍辱受氣全不計較,更在緊要關頭出力賣命,慨施助援,要不是你,我若非死在自己手中,也必然難逃這冰雪封天的大限……”

    擺手阻止林鋒出言,她又繼續說下去:

    “你明白,林鋒,人都有一死,逼到頭上,亦不由得貪生畏死,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也豁得出去,但我卻不甘含冤受屈的死,不清不白的死;一個姑娘家,在承受玷汙之後帶著那樣一條肮髒身子,便是到了黃泉,又有何麵目對先祖列宗於地下?林鋒,你不僅救了我的命,更保全我的名節,我……我……”

    雙目中淚光隱隱,語聲硬咽,管瑤仙有些說不下去了,我這的真情真性,這樣的掬心掏肺,傾訴的對象卻是一個從起始便屈居雜役的林鋒;林鋒不禁受寵若驚之下興起無盡的各般感觸——人際關係風譎雲詭,變化無窮,某一樁難以逆料的遇合,卻是人與人之間處勢遷異的因素,而誰又能預測自己命運的起伏、未來的否泰呢?

    管瑤仙摔了摔頭,將垂落額前的一絡秀發攏口耳邊含著淚笑道:

    “林鋒,你不會在心裏譏嘲我吧?”

    林鋒呐呐的道:

    “在心裏譏嘲你?我為什麽要在心裏譏嘲你?”

    管瑤仙臉兒微赦,羞澀的道:

    “我是說——你會不會笑我這麽不知自製,不懂隱諱,甚至有些失常失態,把想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林鋒陪笑道:

    “二小姐,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好,人嘛,原該這樣,心中有事便說出來,憋著悶著反而形同結鬱;一般姑娘家如果要吐露什麽委曲或感受,大多都會情緒比較激動難以抑製,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不算失常失態……”

    管瑤仙反應十分尖銳,自己也不知道怎會突的冒出這句話來:

    “有很多女孩子向你傾訴過委曲?”呆了呆,林鋒麵紅耳赤的道:

    “大小姐說笑了,像我這麽塊料,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一肩明月,兩袖清風,說錢財沒有錢財,講人才沒有人才,別提女孩子會向我吐露心事,隻怕連答理都不願答理我,呃,我是曾經看到過,那可是大姑娘對別人,不是衝著我。”

    管瑤仙不以為然的道:

    “林鋒,你不須妄自菲薄,基業是人創的,財富也是人掙的,你有一身好本事,一顆任俠尚義的心,這就足夠了,加上你的青春,你的強健體魄,還怕沒有發跡的一天?”

    聳聳肩,林鋒苦笑道:

    “本事不能用來搶、用來偷,大不了自衛助人而已,又從何發跡起?”

    凝目注視林鋒,管瑤仙徐徐的道:

    “有一身好功夫,即是在江湖上飛黃騰達的本錢,林鋒,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讓我來幫你策劃籌謀。包你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嘿嘿笑了,林鋒微現赦然:

    “我恐怕不成,小姐,我不是材料……”

    管瑤仙平靜的道:

    “你沒有去嚐試,怎知不是材料?從你單獨犯險前往‘老君山’救我的舉止,膽識同決心的表現就是不尋常人物,林鋒,你相信我,我不是奉承你,高估你,你必然能以成器!”

    林鋒遲疑的道:

    “奇怪,我大叔也是這樣說……”

    眉梢子輕揚,管瑤仙間:

    “你大叔?”

    “就是古大叔,二小姐大概不會認識他。”

    對於林鋒口中的這位“大叔”,管瑤仙顯得沒有多大興趣,也就不曾追問他們之間的淵源及關係,她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林鋒,你這一身好本領,是否從來未在人前顯示過?”

    君不悔迷憫的道:

    “這又不是耍把戲,若沒有必須,我為什麽要在人前炫耀?”

    管瑤仙道:

    “那麽,除了你師父和你自己知道你的能耐外,別人都不曉得?”

    林鋒笑道:

    “現在狄元也知道了,還有那叫吳萬川和洪子立的兩個人也知道,不過姓吳和姓洪的即便知道也不關緊啦,我一道送他們升了天,大小姐,殺人並不快樂,更是一樁作嘔的事,然而在無可選擇的情形下,卻也不似想象中那樣困難……”

    管瑤仙凜然於色:

    “不必內疚,狄青手下那一批人個個兇殘無道,犯案累累,殺之決不足借,想想他們平日酷虐善良,茶毒生靈的暴行,亦正該以殺製止,林鋒,這是做好事!”

    說到這裏,她又換了一種溫柔的眼光瞧著林鋒,接上先前的話題:

    “我方才問你曾否炫技人前,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覺得奇怪,以你的才能,盡有機會謀棲高枝,為什麽卻自甘委身於雜役的工作?如今我算明白了,別人不知道你的本事,你又不曾執意顯示,當然便若石蘊璞玉,沙礫含金,未經琢煉,就難見光輝;林鋒,由此亦證明你的本份篤實,不平凡中益增不凡……”

    林鋒在管瑤仙的一再讚賞下,竟不知該如何迴答才算貼切,他傻嗬嗬的咧嘴笑著,又似忽然記起什麽事來,趕緊道:

    “大小姐,我得出去找柴火了,這座土地廟後頭是一片亂葬崗,萬一找不著合適引火的木材,便劈棺材板來燒,你不會介意吧?”

    管瑤仙歎了口氣:

    “隨你吧,處在眼前的環境裏,哪還有這麽些挑揀。”  林鋒走向廟門,舉目望去,外麵仍是白茫茫的霧氣在飄浮著,浮浮蕩蕩似乎比先時更要濃密了,這種鬼天氣,隻怕找塊棺材板都不容易。

    於是,一陣急驟宛若擂鼓般的馬蹄聲便在此刻隱隱傳來,蹄聲傳揚的距離初入耳時還相當遙遠,而僅是凝神聆聽的須臾,卻以驚人速度往這邊移近!

    林鋒怔怔的瞅著這一片霧氫,心中暗暗禱告騎在馬上的主兒可不要又是些瘟神,但沒來由的竟興起一種忑忐不安的感覺,好像從蹄聲的狂亂中含蘊著什麽不祥的征兆。

    管瑤仙也聽到了聲音,她來在林鋒背後,默默注意響動遊移的方位隻是片刻,她已低沉的道:

    “衝著這邊來了,林鋒,你聽出騎馬的乃是兩撥人?像是一撥在前奔,一撥在後追,兩邊都在拚命死跑,看樣子又似一樁麻煩!”

    咽著唾沫,林鋒:

    “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二小姐,我們是否應該不惹麻煩?”

    鬱鬱的一笑,管瑤仙道:

    “我們麻煩已經夠多了,而今尚在麻煩之中,我們當然不惹麻煩,林鋒,先不要出去找柴火,進廟裏來躲一躲再說。”

    林鋒點著頭退迴廟門,一邊感咱的道:

    “對於殘破的寺廟,我似乎特別有緣,以前住的是山神廟,現在又避風寒於土地廟,都是些破廟,卻不知遇合有什麽不同……”

    管瑤仙輕輕的道:

    “待過些時,我倒要你好好把這段往事說給我聽。”

    不等口林鋒答,業已來在左近的馬蹄聲突然加速逼臨,那種亢烈狂急的敲地聲響,幾乎連這座小小的土地廟都受到震動,霧氣彌漫中,兩匹惕黃毛色的健馬破氫而出,帶掀起滾滾煙靄,仿佛這兩匹馬兒是自空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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