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到處都是火光,燒的暗夜像是白晝一樣。到處是哭聲、喊聲,馬鳴人叫,車輪聲聲,腳步陣陣,無數的人或東奔西顧,或悶頭向前,從大街小巷,蓬門蓽戶,高牆大院裏一湧而出,統統朝著城外逃去。


    城門早就大開了,古舊的城門上,有著刀砍斧痕,數架不知為何散架了的馬車,狼狽的堆在大門左近,其中一輛還著了火。


    越近城門,人越多,往外擠著跑的人群哭爹喊娘,生怕在城裏多留一刻。


    可越是擠,越是走得慢。


    騎馬的,走路的,趕車的……互不相讓,此時的人們,早就紅了眼,讓別人一步,就是在將自己的命往地獄多推一步。


    幾輛寬大的馬車駛來,看規製,定是鍾鳴鼎食的貴族世家才可用的。趕車的豪奴滿身錦緞,手中甩著長長的皮鞭,見到門前堵著的民眾,一鞭子抽過去,人群擠得像是一鍋沸粥,哪裏躲得開,頓時鮮血四濺。


    “賤民,快給我家侯爺讓路!”那豪奴大喝一聲,瞪大眼睛對前麵嗬斥。


    他手中皮鞭不停,每抽出一下,便帶起一連串的血花。


    男女老少的唿痛聲不斷傳來。


    “幹他娘!侯爺算什麽,不去皇宮勤王,在這裏打我們百姓!”


    “我們百姓的命,不比侯爺賤!”


    “上啊!弄死他!”


    “上!”


    憤怒失控的人群一擁而上,那寬大豪華的馬車,瞬間被推翻在地。


    馬車裏傳來女人、孩子的尖叫,無數錦緞衣物、金銀財寶散了一地。方才還囂張無比的奴才,瞬間被踏成了一堆肉泥。


    有些人眼紅地上的財寶,不顧性命的彎腰去撿,本就擁堵的城門口,更是寸步難行。


    前麵的人不走,後麵的人使勁兒推,隻要不小心摔倒在地,性命必定不保。身強力壯的男子還好,老人小孩兒和婦孺在這種地方,若無人拚力相護,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


    樂軒控著馬,精神緊繃,還不忘迴頭安慰嚴清歌:“妹妹,不要怕,跟緊我。出了城門便好了。”


    如意早被這人間煉獄一樣的景象嚇得淚光閃閃。


    平日裏打馬一眨眼就能出去的城門,嚴清歌他們足足走了有兩刻鍾,才挪了出去。


    出了門後,氣氛驟然一鬆,連嚴清歌胯下的馬兒都忍不住噴了個響鼻。它素來幹淨的馬蹄鐵上,現在全是泥漿樣的濃稠鮮血,散發出讓人不安的氣味。


    “這邊走。”樂軒馬鞭一指,指向了東方,那是白鹿書院所處的方位。


    “軒哥要帶我去書院麽?”


    “不是去書院,是我們書院的夥伴還在等我。迴京接親人的不止我一個,我和一些朋友約好接完家人一並離開。”


    嚴清歌敏銳的意識到樂軒話裏藏著的信息,問道:“軒哥,我們去哪兒?”


    “到青州!”樂軒說道。


    如意結結巴巴道:“青……青州不是在打仗麽?”


    “青州現在已經安全了,父親在那裏,你跟著父親。京城,恐怕已經保不住了……”樂軒嚴肅的迴望了一眼被厚重城牆包裹著的大周京城,歎口氣:“若是我沒估計錯,幸存下的王室,也會朝青州去。”


    嚴清歌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座屹立了近千年,經曆了好幾個朝代的城市,難道它就要在今夜毀於一旦麽?


    她重生前,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不管外麵如何烽火連天,京城都平安寧靜,給百姓以庇佑,似乎永遠都是世上最太平的安樂窩。


    “走吧。”樂軒拍馬朝前走去。


    行了有將近兩個時辰,他們到了雁霞山下,數百騎整裝待發,在火把的燈光下,嚴清歌發現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白麵學子,各背著小包袱,中間也夾雜了數個女眷。


    並不是每個人都鎮靜自若,大部分人的麵上,也有憂思,隻是被盡量克製住。


    “是樂兄迴來了!”一人喊道:“你妹妹可接到了。”


    樂軒迎上去,對那人道:“我妹妹無事。還有幾人未迴來?”


    那人恭敬道:“還有五人迴城接親屬未歸。”


    “我們再等等。”樂軒揮手道。


    嚴清歌騎著馬飛奔過來,磨得大腿有些累,看還沒到騎馬離開的時候,便翻身下馬歇一歇。


    如意緊張的跟在嚴清歌後麵,小聲道:“大小姐,尋霜她們留在城裏,不會有事麽?”


    “沒事的。”嚴清歌安慰如意:“地窖裏有吃有喝,還通風透氣。北蠻人和我們語言不通,隻擅劫掠,不善經營,頂多半個月後,她們就安全了。”


    樂軒在旁看著嚴清歌,卻是沒吭聲。


    這次的事情,根本不像嚴清歌說的那麽簡單。


    北蠻人這次來,不但使了東聲西擊的計策,還有人在京城內接應,這是最麻煩的。


    聽聞年後太子並不支持皇帝要大點兵發往邊疆的軍策,建議皇帝三思。但是二皇子和靜王一力攛掇,甚至讓皇帝嗬斥了太子不顧邊疆民生,沒有血性,才造成了而今京城無人守衛的局麵。


    這裏麵的水,深著呢。


    北蠻入侵倒不算什麽,加上連年征戰,奪位之爭,黨閥攻訐,再太平的盛世,都經不起此等消耗。


    等到後半夜,剩餘的五個學子才迴來,帶迴家人的隻有兩個,剩餘的三人,失魂落魄,可見家人已經在這場劫難中喪命了。


    這些學子中多半都是外地人,要順路迴鄉,真正和樂軒一起去青州的,不超過半數。


    嚴清歌這些日子因為憂心炎修羽,身體骨不怎麽健壯,還沒歇過來,一眾人便打馬朝青州行去,對她來說,真真是種折磨。


    坐馬車到青州,約莫要一個半月。


    但他們騎馬,隻要二十幾天就行了。


    離京城越遠,隊伍裏的人就越少,甚至連不少本來信誓旦旦的和樂軒保證,要和他一起去青州戍邊的人,也悄無聲息的在某些寧靜安詳,沒有被戰火波及的地方留下來。


    嚴清歌卻是根本沒心思看到底誰走了,誰還留下來。


    她曬黑了不少,皮膚上多了一層潤澤的小麥色光芒,人沒有之前那麽瘦,胳膊大腿上捏一捏,全是硬邦邦的肌肉。


    她大腿內側磨破了,又長出層厚厚的繭子,走路時越來越外八。一雙手因為時常挽著馬韁,早就不再嬌嫩。


    她學會了在馬背上喝水,吃飯,甚至睡覺。


    隨著天氣漸漸變暖,夜裏甚至也不專門找地方休息,就在野外湊合。


    如果不是她眼中寒星一樣的亮光,和依舊姣好沉靜的容顏,這樣滿身風塵仆仆,衣著簡陋之人,誰還能認出曾是京裏的貴女?


    臨近青州地界,約莫再有三天多,就可以達到青州府城玉湖城。


    路上見到的戰爭痕跡越來越多,每走十幾裏,就可以看到被燒焦了的村莊。當初北蠻人劫掠青州,顯然並不是說著玩玩的。青州人煙本就稀少,現在更是如同鬼州一般,根本見不到人影。


    隨行的女子,隻剩下了嚴清歌和如意兩個。


    “妹妹,你喝點水。”樂軒駕馬從前麵跑過來,扔給嚴清歌一壺清水。


    嚴清歌憑空一撈,精準的將牛皮水壺握在手裏,潤潤喉嚨,問道:“前麵的路還好走麽?”


    “有座橋斷了,要淌水過去。”樂軒說道。


    “幸好我在白鹿書院時學過禦馬,我現在騎術很好,可以站在馬背上過去。”嚴清歌笑起來。這幾十天來她最大的進步,便是學會了苦中作樂。


    見多了流離死別,身體也處於滿負荷的運轉狀態裏,嚴清歌吃了太多不敢迴頭去看的苦。


    苦難將她砥礪出了深藏在靈魂裏的另一種美,讓她雖然不著錦衣,不食瓊漿,可是舉手投足,都帶著種獨有的韻味。


    “不行,我們繞道走。那橋看樣子是新近被斬斷的。而且路上草莖低俯,應該是有人在我們之前經過這裏,人數還不少。是敵是友不清楚,我們避一避。”樂軒說道。


    路上,他們曾經兩次險險就要和北蠻人撞上,好不容易才避開來。


    他們這群人雖然學過君子六藝,於舞劍騎射比普通人強,但是遇上殺戮機器一樣的北蠻騎兵,唯有任人宰割的命運。


    嚴清歌聽了,心裏一緊,臉上卻笑起來:“我都聽軒哥的。不過,若是那軍隊是咱們大周的就好了。”


    此前聖上中了北蠻的調虎離山計,將大波軍隊派往邊境和北蠻人作戰,反倒是京城守衛空虛。那些大軍迴京勤王是跟不上了,也不知道是繼續留在青州,還是去了別的什麽地方便宜行事。


    這一繞道,就繞了四天。


    路上隨處可見有新鮮的軍隊留下的行跡,他們甚至在某天看到了一大片軍灶留下的痕跡。


    別人都沒上前去看,隻有如意下馬去翻了翻,過了會兒,喜氣盈盈迴來,拎著一包被留下的饅頭,道:“大小姐,快看!”


    嚴清歌沒敢吃,提著饅頭去找樂軒,樂軒掰開來一看,臉上露出驚喜,道:“這是我們大周軍隊的饅頭,蠻人的夥夫絕學不會怎麽做。快帶我去看看那些灶。”


    他們帶的幹糧早就吃光了,路上遇到什麽吃什麽,獵到的山雞兔子有,摘的野菜有,甚至吃過樹皮。


    如意是因為這些天餓的太狠了,才會偷偷去翻那些軍灶的。她沒想到自己立了大功,滿臉興奮的領著樂軒去了找到饅頭的軍灶旁,道:“就是這裏。”


    樂軒仔細的觀察了好久,正色道:“是我大周的軍隊。約莫有兩千人左右。我們追上去,和他們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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