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四晚上,我和夢家園一起送唐老師迴宿舍。

    前一天我迴宿舍看見夢家園坐在桌前發呆,桌子上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問阿瑩的問題(真肉麻)。

    後麵列了四十個問題,但是隻有標號,標號後麵空空如也。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夢,明天我和你一起送唐老師吧。”

    他警惕的看了我一眼,用審問階級敵人的語氣問我:“你是想當燈泡還是別有所圖?”

    我說:“當然是燈泡了。”

    他不客氣的說:“用不著。”

    我說:“用的著,所謂紅花還需綠葉襯,燈泡自然有燈泡的作用。你得和她交流吧,別看你平時說話跟大便似的滔滔不絕,一到唐老師麵前立馬歇菜。你想想,英語課上了這麽長時間,你在她麵前說過一句整話嗎?自從你上次把紅樓夢譯成‘a story of a boy and many girls’(一個男孩和許多女孩的故事),她哪次看你不是用白眼。所以說還得我調節氣氛,我來話題,你來內容,咱們還可以對比一下,你要是表達得愚昧無知,我就表達得愚不可及,讓她見識一下你再蠢也代表最高水平。”

    看他猶豫不決,我接著下猛藥:“兄弟你用得著提防我嗎?論長相,你儀表堂堂,我猥褻不堪,論身材,你玉樹臨風,我縱橫失調,論名望,你上過報紙,萬眾矚目,我連班報都沒上過,默默無聞……”

    他權衡了一下利弊,答應了。

    其實我這樣做的目的有三:第一,替夏穎看著他點;第二,男人的獸性都潛藏著,美女就是最好的催化劑,他一個人在英語老師身邊,英語老師會更不安全;第三,和美女一起走,誰不願意啊!

    (2)

    那晚我們沉默了半路,別看我平時口若懸河,真在美女麵前也說不出話。夢家園朝我擠眉弄眼了半天也白搭,最後英語老師實在受不了這種沉默,問:“你們談戀愛了嗎?”

    我們說沒有。英語老師不相信似的問夢家園:“你沒談過戀愛?”

    “沒有。”夢家園說的鏗鏘有力,像是在向黨表決心。

    我正等著她問我怎麽你也沒談過戀愛,結果卻沒了下文。我這才明白太陽底下的人民教師也會以貌取人,夢家園那樣的沒談過戀愛的是奇文觀止,我這樣的沒談過戀愛是天經地義。

    切,我不就是矮點嘛,你再高你能高過天,所以說男人字活在世上比的不是這個,男人比的是肩上擔的分量,比的是心中盛的容量。

    我正欲歎息她不懂這麽深刻的道理,她倒先歎息著說:“沒談也好。像我這樣談戀愛的還得跟著男朋友東跑西顛,以至於這麽優秀的人在你們學校平庸。”

    此言一出,我不知道是該安慰她還是安慰夢家園。

    迴來的路上,我對沉默無語的夢家園說:“你想哭就哭,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夢家園說:“這樣也好,我本來也沒敢奢望能和她這樣的仙子一起食人間煙火。”

    我說:“得了吧,就她那素質,還‘你們學校’。”

    迴到宿舍,王平聽了事情的經過,嚇得從床上蹦起來,他問:“老夢,你不傷心?”

    夢家園說:“沒必要,又不是小孩。”

    然後王平顫抖著問:“老夢,你不會和我爭田程程吧。”

    夢家園笑著說:“更沒必要。”

    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扔給王平:“你不說我還忘了,田程程給我的票,明天晚上大禮堂的電影。你去吧,好好表現。”

    夢家園躺在床上暗自神傷,不再理會感動的涕淚橫流的王平。

    我看得出,他受了很重的內傷。就像武俠小說中描述的,一掌拍在石頭上,石頭保持原樣,隻是風一吃過,全成了粉末。

    (3)

    夢家園的內功修為確實不一般,該吃吃,該睡睡。

    日子本來平靜如水,但是有人非要它波瀾起伏,這個人就是夏穎。

    那天在川久香我都急了:“夏穎,你這樣跨世紀的大好女青年,在211院校意氣風發,咱要跳樓去主樓(我校最高建築物),咱要跳湖去太名湖(我校唯一的水庫),何必非摟著夢家園這棵破樹上吊呢?”

    夏穎說:“莽莽林海中,我看到的隻有這棵樹。”

    我說:“那你先去治眼睛吧。”

    她講說不得,就軟磨硬泡,撒嬌發嗲,煩得我差點跪在地上求她放過我。要不是我老鄉,我早掄圓了巴掌抽她,哪有她這樣逼良為娼的,何況是逼我兄弟夢家園。

    最後夏穎發了一個大招,硬生生的擠出幾滴清淚,我心一軟,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4)

    那天夢家園一邊看書一邊啃楊柳青從家帶來的雞腿,我趁著他高興,說:“夢哥,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他心不在焉的說:“別說是夏穎。”

    我尷尬笑笑:“夢哥,你厲害,就是她。”

    他手裏兩件物事同時朝我飛來,我接住雞腿,恭恭敬敬遞迴去:“其實夏穎她……”

    夢家園一把奪過雞腿,說:“你,滾一邊去。”

    我說:“你讓我說完一句話,我立馬滾。”

    他咬了一口雞腿,點點頭。

    我說:“夏穎很有錢。”

    夢家園三下五除二把雞腿啃完,點上一枝大雞,說:“你讓我想想。”

    錢是夢家園的死穴。

    夢家園來自陝西一個平凡的山村,他們村最大特色就是窮和生,窮生。夢家園的母親夢劉氏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傳種接代能手,她超越了人類幾千年對延續香火的理解,把生孩子作為一項偉大的事業而為之付出了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夢劉氏逝世的時候夢家園才六歲,兄弟姐妹八個圍著母親的靈樞哭得驚天動地,尤其是剛難產生下的老幺哭得嗓子都啞了,鄰居大嬸實在看不下把自己的奶子放他嘴裏才止住悲啼。夢家園在這一場家庭變故中深刻的體會到餓是一件多麽讓人委屈而淚流不止的事情。

    以後的日子裏,排行老四的夢家園在父親和哥哥、姐姐的犧牲下一路走到象牙塔。窮人家族裏湧動的血液著實令人感動,他的家人紛紛表示退學賣血也要造一顆屬於陝西平原村莊老夢家上空的星星。就這樣夢家園這條血性漢子,揣著血腥的幾百塊錢義無反顧踏上東去的列車。

    可是在貧窮與富貴之間總有那麽一批不上道的賊,這種人連地上掉著的一毛錢都有功夫撿拾,自然不會放過老夢兜裏的幾百塊錢。老夢天下無賊的信仰在火車駛過陝北平原最貧窮的一段後就支離破碎了。他餓著肚子來到江城理工大學,直接昏倒在報名處。

    我在滿屋子煙氣騰騰中羞愧的站著,我點了兄弟的死穴。

    現在想來那時候熱心的有點幼稚,總想著讓大家都好,卻不知道表麵的好其實是痛苦的伏筆。夏穎對夢家園一往情深,作為鄉黨我不幫她誰幫她?夢家園和夏穎成雙成對,我都看不過去,可是夏穎確實能補償他很多。

    良久,夢家園問我夏穎水有多深。

    我說,我不知道,隻知道若以我們這汪水衡量,就得淹死。”

    (5)

    夢家園開始和夏穎一起出沒於食堂和自習室,夏穎成為夢夏氏所缺的就是夢家園一個表白。

    2001年11月15日,流星雨要劃過我們學校上空,在這浪漫的日子裏,我們迎來了不浪漫高數期中考試。

    我在試卷上胡亂的塗了幾筆,然後覺得不妥,翻到第一頁把自己的名字塗了。

    走出考場,王平早已在外麵等我了,我和他說了情況。他說,你丫傻吧,我就沒寫名字。

    高數其實不難,我們不學就沒辦法了。像丁一,全部做完也沒用多長時間,像夢家園,全部抄完也沒用多長時間,當然,抄得肯定比做的慢點。

    迴到宿舍,考好考壞大家都不在意,因為今天是王平的生日,約好要慶祝一下。我們出來的那麽早,就是去買吃的喝的。還有一件喜事就是夢家園和夏穎今晚去看流星雨,我估摸著老夢也不好意思再拖了,正好趕上這麽一個浪漫的時刻給夏穎一個美麗的承諾。

    王平最近買小靈通耗了一筆銀子,生日過得比較拮據,總共一葷四素五個小菜,兩捆啤酒。不過大家一笑一鬧,氣氛就上來了,菜的質量也就成了其次。

    話說迴來,這種規格算不錯了,我們平時在食堂隻能吃水煮土豆、水煮白菜、水煮蘿卜,可以這麽說,隻要是菜,食堂就敢拿來水煮。學校沒有補助,每個月發五塊錢吃肉津貼,拿到肉食窗口還不夠丟人現眼。偶爾和夏穎、丁一、劉發財這樣的富哥款姐出去瀟灑一迴,別說膠州海鮮城,就是川久香的空調都能吹得你脊骨發涼,這年頭,錢不能決定尊卑,不能動搖真正的交情,卻能破壞氣氛。我們窮哥們一般兩兩結伴到北門市場周圍的小飯店,那裏菜做得不錯,完全遮住了臭抹布味,而且便宜,一盤酸辣土豆絲三塊,一盤包菜迴鍋肉六塊,再吃上三四碗不要錢的米飯,抹抹嘴就能感受到社會主義的無比優越,在心裏感謝人民感謝黨。人要一多,菜不夠酒來補,一瓶金苦瓜才一塊五,推杯換盞,苦澀中全是剛剛的人間真情。

    (6)

    夢家園和夏穎喝到十點半在樓長鎖門前出去了,剩下我們哥仨接著喝,兩捆酒喝完的時候,已經一點多了,丁一倒在床上唿唿就睡,我迷迷糊糊的聽到王平喊,程程,你願意陪我看流星嗎?

    第二天,應該是當天,我們起得很早。

    人就是怪,以前廁所裏水聲嘩嘩,我們迷迷登登罵娘,現在習慣了沒有水聲還睡不著。王平扔給我們一人一支大雞,三個人抽著煙,默默等著夢家園勝利歸來或者說是夏穎勝利歸去。

    快六點的時候,夢家園神情木然迴來了,默默無語點上一支煙,躺在床上兩眼空洞的望著上鋪的木板。

    我隱約感到事情不妙,卻不知怎麽問他。倒是王平首先耐不住了,對夢家園說:“你丫裝什麽深沉,說說吧。”

    夢家園沒理他,過了一會兒對我說:“楓哥,我和夏穎真的不合適。”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立馬蹦起來打夏穎的手機,她的手機關機了,撥她宿舍的電話,良久,才聽到王麗霞憤怒的聲音:“誰啊!”

    我說:“是我,江楓,夏穎迴去了嗎?”

    她不耐煩的說:“夏穎不是和夢家園看流星雨了嗎?”我撂下電話,對丁一、王平說:“走,找夏穎去。”

    夢家園跳下床,說:“我也去。”

    我看了他一眼,說:“你待著吧。”

    王平去主樓找,我叮囑他如果看見夏穎一定要隨機應變。

    現在跳樓的太難了,本來想嚇唬嚇唬人,但時間一長觀眾不幹了,你總不能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結局太完滿,沒半點血腥純浪費大家時間,所以很多不想跳的最後也跳了。對不起觀眾,以後肯定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就這個傻逼玩跳樓,媽的是在作秀,害得老子白看了半天”。

    丁一在學4(夏穎宿舍樓)樓下等著,我直奔太名湖。

    太名湖是學校原來的水庫擴建而成的,起名時頗費了一番周折。幾位江城理工大學的文壇名宿爭論不休,最後林子南的名人學生一個電話,用了他的太平加未名而成的太名。結果非但不太平,還因不太平成名在外,每年至少有一個小女生因為愛情或者學業來這裏學習老舍,搞得男生都不好意思來這裏自殺,生前就夠窩囊,死後還要被人懷疑性別,死了都不安生。

    女生占著太名湖,男生隻好去主樓。前不久一位大四學長因為找工作不順去了趟主樓,到了樓頂看見隨處亂扔的避孕套差點吐了,顫顫巍巍走到邊上才發現自己有恐高症,隻好迴宿舍在暖氣管子上自掛東南枝,臨死還感歎了一把世風日下。現在可苦了他的舍友,暖氣管子稍一有動靜,就得燒香拜佛蒙頭睡覺。

    秋末的太名湖到處是一副肅殺的景象,天氣清冷,隻有幾個矍鑠的老年人在打太極。我比劃著夏穎的模樣問他們有沒有見過,老人氣定神閑的告訴我沒有。

    我焦急的往迴走,冥思苦想女生還喜歡到哪裏想不開,路過一餐門口的時候,看到夏穎抹著嘴走出來。

    我叫住她:“夏穎,你沒事吧。

    夏穎朝我笑笑:“一晚上沒睡,真餓了。”

    我有一個星期沒理夢家園,後來丁一對我說,楓哥,一個宿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別搞成這樣。老夢他也挺難受,這兩天在廁所裏從沒超過十分鍾,這樣下去要內分泌失調的。我靜下來想想,覺得這件事裏最混蛋的就是我。想這個好想那個好,結果大家誰也沒撈著好。

    當天下午,我給夢家園點了根煙,鄭重地向他道歉。夢家園感動得涕淚橫流,他說:“楓哥,你知道嗎?那天早上夏穎倚靠在我的肩頭,我看著她的臉,心裏隻有一句話,不能騙這個女孩。“

    我默默地像個戰犯一樣低著頭,連句我能理解都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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