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到江城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和我一起來的劉立青手裏拿的是上海複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劉立青是靖海市財政局局長公子,為人大手大腳並且毛手毛腳,閑來無事泡泡妞無聊至極打打架,典型的紈絝子弟。

    高考前他一直叫囂要去上海這個十裏洋場泡妞,並且要立足上海最高學府複旦大學左摟右抱,看他極度囂張的樣子,我以為他老子已經給他辦好了上海戶口,隨便考兩分就成。

    憑他的智商複旦在靖海建分校也不成。

    然而生活總是充滿戲劇性的,也不知道他老爹在高考那幾天給他吃了什麽,導致他的成績足足比我高了幾十分,堂而皇之的填報複旦大學並被錄取。

    我看著得意忘形的劉立青,心想,以後高考,能不能每考完一門檢查一下尿液。

    劉立青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十分善解人意的拍著我的肩膀說:“當然了,你和我,江城理工大學和複旦大學,差距是很大的,但是我相信通過你的努力,一定能縮短。”

    我真想啐他一臉唾液,可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製止了我的不文明行為。

    他說,走,吃飯去。

    每次吃飯都是他掏錢,隻是我要經常性的在飯桌上忍受他一番“嗟,來食”的淩辱。對此我毫無怨言,我爸說過,人要有骨氣,但沒必要錚錚鐵骨。

    這些都是玩笑,但劉立青花錢是真狠,喝水似的。

    他在靖海二中曾做過一件轟動班集體的事情。當時學校流行吃方便麵攢三國水滸卡,為了一百零八張水滸卡加上七十張三國卡,他撕了一千多袋方便麵,卡留下,麵丟掉。

    卡攢齊後,他興衝衝找我鑒賞,我很配合的說了一句真好看。他問我,你喜歡嗎?我說,喜歡。他又問,想要嗎?我說,當然了。

    當天晚上,劉立青又撕了一千多袋,小賣部老板眉開眼笑,和藹可親。

    我宣誓誓死效忠他後把卡和麵都收下了。

    我們一家人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麵。那段時間我經常打著帶有濃烈方便麵氣味的飽嗝,玩弄那些卡片,心想要是直接給錢該多好啊。

    基於他如此奢侈,我一直懷疑他爸是個貪官,但據說劉局長經常跟下屬借錢,還不停歎氣,怎麽生了這麽個敗家子,這個月又沒錢交水電費了。

    他的下屬會很高興的掏出錢,然後陪著局長歎氣,現在的小年輕花錢太誇張了,哪像我們那個時候……

    (2)

    我們在學校對麵迎喜飯店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對麵的校園。校園剛改造完,新建了塑膠跑道、實驗樓、食堂、體育館,還有廁所。我們被機器的轟鳴聲折磨了一年多,除了在廁所拉了幾泡屎,什麽也無福消受。

    事實上雖然新建成的廁所瓷磚鋪地,一次性可容納幾十人,通風良好,但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從新廁所對學生開放的那天起,我們就得用學校專門提供的衛生紙(以防報紙等硬度較大的紙張將下水道堵塞),很遺憾這紙不是免費的,更遺憾的是不管你用不用都要定期交錢。校方根據新陳代謝的原理認定我們每天至少要在新廁所大號一次,可是我想我們完全有能力將這一次放在家裏的廁所解決。

    菜還沒上來,我們卻不知不覺已經各自喝了一瓶。劉立青不無感傷的說:“以後這樣喝酒的機會不多了。”

    我無語,端起酒杯和他又碰了一個。

    正喝著進來了兩個穿校服的女生,在旁邊的桌子坐下,我們習慣性的看了過去。她們倆一個胸部已經發育的很好,另一個那裏平平淡淡。再往下就沒什麽看點了,二中的校服有點變態,裙子特別長,隻能看到一小段光滑嫩白的小腿。

    劉立青小聲對我說:“嘿,我斜對麵的那女生盤子可真亮,可惜胸還沒你的大。”

    我不以為然的說:“沒什麽稀奇的,這年頭的女生有胸沒臉,有臉沒胸。”

    我看著我斜對麵女生滿臉的青春痘,更堅定了我的說法。

    那兩個女孩也不時朝我們這邊瞄上幾眼,小聲嘀咕幾句(估計在說這年頭的男的長得帥的都像流氓,不像流氓的死難看),直到她們要的麵上來了,才開始低下頭一口一口的吸著麵條,很淑女的樣子。

    我們的菜也上來了,但是沒心情吃,還是繼續喝酒。隨著酒精的凝聚,劉立青的音量逐漸增大,用語越來越下流齷齪。

    那兩個女生終於忍受不了放下半碗麵,驚恐的離開了。

    我們哈哈大笑。看著她們走進空蕩蕩的校園,想想那裏承載了我們太多的歡樂與無奈,笑容中平添了不少苦澀。

    劉立青興致勃勃繼續他的話題,開始進入刑事犯罪的範疇,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虛與委蛇,這種不配合的態度激起了他的不滿,他憤憤的說,江楓,你看你一副性無能的樣子,我真擔心你在江城理工大學這樣男女比例失衡的學校發展成新世紀的gay。

    平時我言語上不和他計較主要看在四位偉人的麵子上,但這次他居然敢侮辱我的性取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正欲破口大罵,他掏出一個紅包遞給我,說:“這是我在我爸單位轉了一圈搜刮的,兩千,你拿著用吧。”

    “你這什麽意思?”我問。

    他說:“你這人我了解,沒有我這種品味高的人在身邊,穿得像古董,吃得比豬差。這是給你零花的,兄弟記著,出門在外,別委屈了自己。”

    我聽這話心裏暖洋洋的,卻還是把錢推了迴去,說:“這些年跟你這蹭吃蹭喝已經很不地道了,哪能蹭錢呢。”

    他執意把錢塞到我手裏,說:“咱們兄弟別說這個,你們家情況我知道,前幾天我看見你爸了,又多了不少白頭發,你拿著當給他減輕負擔。”

    我拿起沉甸甸的紅包,說:“好吧,算我借你的。”

    他說:“咱們這交情說借就俗了。這樣吧,到時候我和你嫂子結婚,你大侄子滿月,你送個萬兒八千的就行。”

    我笑了:“靠,你這不是放高利貸嘛!”

    他沒笑,又舉起了酒杯。兩杯酒碰到一起,我的眼裏有淚光在閃,趕緊和著啤酒咽了下去。

    這就是所謂的死黨,馬克思恩格斯一般的同誌關係。

    (3)

    我相濡以沫二十年的父母頭一次沒有吵架,而是四目專注的盯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激動不已,估計心裏還是老詞,老江家終於出了個大學生。

    我打開電視,強行按住一個頻道鍵直到我的拇指發熱才小心翼翼鬆開,退迴到已經毫無彈性的沙發上坐下,閉上眼睛開聽。

    這台二手彩電剛來我家一年就水土不服,屏幕上方永遠變成了黑色,屏幕下方也永遠變成了黑色,隻剩下中間一條亮縫,偶爾能看見女主角的纖纖玉腿,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這個暑假算是邪門了,不是冬天戲就是古裝劇,連個腳趾頭都看不見。

    聽了一會兒我就聽不下去了,聽裏麵傻逼嚷嚷還不如聽我父母吵架,那才是原汁原味的生活。

    可是就那麽一紙薄薄的通知書居然讓我父母偏離了生活的軌道,我估計這種狀況我這輩子還能碰到兩次,我娶媳婦和我兒子橫空出世。

    我迴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心事滿腹。我明白,父母的好心情不會持久,錢是一個大問題。他們都下崗了,母親身體不好,一直在家,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親在外麵奔波維持。供一個大學生對他們來說太難了,而且我弟弟再有兩年也要上大學了。

    他們能給我多少錢呢?離家在外的路又該怎麽走呢?

    我越想越煩,卻又無法迴避。

    外麵又開始吵起來了,我爸說我聰明是隨他,我媽自然說是隨她,兩個人爭來爭去也沒有確定到底是種好還是地好,最後我爸總結了一句,如果我們少吵,孩子能上更好的大學。我媽補充一句,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

    吵架到此結束,他們吵架最令我佩服的一點就是公平,一人一句,誰也不多說一句,當然誰多說一句就意味著吵架還沒有結束。

    我聽著他們吵架,心裏舒坦多了,真想衝出去和他們說,親愛的爸爸媽媽,如果你們不吵架,我連大專都考不上。

    第二天給我爸送飯的時候,發現他居然沒抽煙。

    他下崗後,推個小車販賣水果,沒有固定的攤位,到處流動。賣水果有時候半天見不到一個客,等得人心焦,沒有煙是不行的。他煙癮大,一天一盒,專抽市麵上最便宜的,以前是金鹿,現在是小九洲。

    我記事起,他就戒過一次煙。那年他的自行車被偷了,從自行車修理店裏買了個二手的,花了六十塊,可他愣是按照新車的價格戒了半年。

    現在他又戒煙了,不用問肯定是因為我的學費。看著他額前的白發和嘴角邊上的一點白沫,我的心裏不是滋味,趕緊轉過頭,用手揉了揉眼睛。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爸給了我八千塊錢,很無奈的對我說,除去學費住宿費和其它雜費,還有兩千,不夠你得自己想辦法了。

    我點點頭。他又說,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現在生意不好做,要留些錢給你弟弟備著。

    我抽出兩千塊錢,說,劉立青給了我兩千,你給我六千就行,不夠的話我自己想辦法。

    他愣了一下,說,是那個經常請你吃飯的同學嗎?這不太好吧。

    我說,你不用擔心,這些錢早晚要還的。

    他歎了口氣,從兜裏摸出煙盒,裏麵卻是幹癟的。

    我媽把八千塊錢拿過去裝進我的內褲,一針一線縫好,自始至終默默無言,兩眼潮潮。

    我想安慰她,卻不知怎麽說,隻好背過身收拾東西。身後傳來她的一聲歎息,那麽真真切切的一口氣,把昏黃的燈光罩的更加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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