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風險遭遇受困天津(1)-(圖)


    民國四年十一月中旬,有一位久居天津的同行薛鳳池,是唱武生的,武把子相當勇猛,曾拜尚和玉為師。他來約我跟鳳二爺去天津下天仙(是天津很老的戲館子,地點在三不管附近)唱幾天戲,說明是幫幫他的忙。我們答應了下來,到了天津,我是住在樂利旅館,薑六爺(妙香)是住在德義樓。這兩處離戲院都不很遠,連戲館帶旅館全在當年日本租界範圍以內。  三天打炮戲唱完,生意很好,大家都很高興。我接受館子的要求,跟著就貼《牢獄鴛鴦》。這齣戲我在天津還是初演,觀眾都來趕這個新鮮,台下擠得滿滿的,隻差不能加座了。檢票員發現幾個沒有買票的觀眾硬要聽戲。前台經理孫三說:“我們今兒正上座,位子還嫌不夠,哪能讓人聽蹭(不花錢看戲,北方叫做聽蹭)!”三言兩語地衝突起來。那班聽蹭的朋友,臨走時對孫三說:“好,咱們走著瞧!”孫三仗著他在天津地麵上人熟,聽了也不理會他們。  演完《牢獄鴛鴦》的第二天,我唱大軸,貼的是《玉堂春》。鳳二爺因為要趕扮《玉堂春》的藍袍,隻能把他的戲碼《戰樊城》排在倒第三,中間隔著一出小武戲,好讓他從容改裝。  我們都在樂利旅館吃完晚飯,鳳二爺的戲碼在前,先走了。我休息了好一會兒,才上館子。由聾子(即跟包宋順)跟著我走出旅館,坐上戲館給我預備的馬車,才走了幾家門麵,有一個巡捕過來攔住我的車子,硬說趕車的違犯了警章。車夫不服向他分辯了幾句,他不由分說先給了車夫一個嘴巴。我看見他們起了衝突,打完車夫還不肯放走,我也不明白為了什麽事情,隻能開了車門,對巡捕很客氣地聲明:“我是梅蘭芳,在下天仙有戲,誤了場子,台下要起鬧的,請您通融一下,等我們到了館子,就讓他到局子裏來。”他聽完了,對我瞪了一眼,說:“不行,我們公事公辦。”說完就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車子跟著他走,轉一個彎,不多幾步路就到了一所洋房的門前停住。裏邊又走出一個巡捕,替我開車門,監視著我們下了馬車。聾子背著行頭包裹,跟在我的後麵。我對門外掛的一塊牌子看了一眼,上寫“大日本帝國警察署”八個大字。這塊長方形黃底黑字的牌子,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海,到今天我還是可以照樣把它畫出來的。這個巡捕一直帶我們走到一間屋子的門口,他一隻手開門,一隻手推我們進去。我搶著問他:“憑什麽要把我們坐車的關起來呢?”他一句話也不說,仿佛沒有聽見似的,隻顧順手把門關上。我很清晰地聽到他在外麵加上了鎖。聾子過去使勁轉門上的把手,我對他搖搖手,又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坐在我的旁邊。我知道不是轉開了這扇門,就能讓你走出大門的。可是我也沒有方法告訴他,因為跟他說話要提高了調門,外麵的人不全都聽見了嗎?  這屋裏的陳設,真夠簡單的了。靠牆擺的是兩張長板凳,有一個犄角上放著一張黑的小長方桌子,桌上擱著一把茶壺,一個茶杯,中間有一盞光頭很小的電燈,高高地掛在這麽一間空空洞洞的屋子裏麵,更顯出慘澹陰森的氣象了。  我對這一個意外的遭遇,一點都不覺得可怕。剛才的巡捕硬說車夫犯規,即使真的違背警章,也沒有聽說坐在車裏的人要被扣押的。他們今天的舉動,不用說,準是事前有計劃的。這塊租界地裏邊的黑暗,我也早有所聞。不過我們打北京來表演,短短幾天,不會跟他們發生什麽誤會的。大概是當地館子跟警察署有了摩擦,把我扣住的用意,無非是不讓我出台,館子就有了麻煩。我大不了今天晚上在這間屋子裏枯坐一宵,明天準能出去。也說不定等館子散了戲,他們就會把我放走的。可是我心裏老放不下的是這滿園子的觀眾,都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們決不會想到我是被警察署扣住不放的,以為我無故告假,對業務上太不負責,這倒的確是我當時在屋裏又著急又難受的一個主要原因。我不斷地看著我手上的表,五分鍾五分鍾地走過去,計算鳳二爺的《戰樊城》是早該唱完了。接著那出小武戲,時間也不能拖得太長久的,底下就該輪到我的《玉堂春》了。館子方麵是墊戲呢?還是請鳳二爺另唱一出呢?改了戲台下又是什麽情緒呢?我更想到既然巡捕成心跟館子為難,說不定借著我不出台的理由,就在台下一起鬧,把館子砸了,這一來秩序必定一陣大亂,觀眾裏邊就許有遭殃的。他們為看我的戲來的,受了傷迴去,這還像話嗎?我多少也應該負點責任。這許多問題在我的腦子裏轉來轉去,啊呀,我實在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打對麵傳過來有人在喊“冤枉”的聲音。離我這兒並不太近,喊的嗓門很尖銳,我聽著耳熟,有點像薑六爺的嗓音。我馬上走近窗口,側著耳朵,再留神往外聽。果然接著第二聲“冤枉”,又從那個方向送過來了。這次的調門更高,我已經百分之百地敢斷定是薑六爺喊的。他也被巡捕拉了進來,這更可以證明我剛才揣測他們的把戲,大概是八九不離十的了。  約摸又過了半點鍾,房門開了,第一個走進來的就是薛鳳池,見麵先拉著我的手說:“真對不住您,讓您受委屈。我們正著急您怎麽不上館子,棧房又說您出來了,萬想不到您會在這兒。”我忙著問他:“場上現在怎麽樣了?”他說:“正墊著戲呢。”我們邊說邊走出來。薛鳳池又給我介紹他旁邊的一位小矮個子說:“幸虧這位王先生通知我。他雖然是在這兒辦事,先也不知道這件事,聽見薑六爺喊冤的聲音,才曉得您二位全在這兒,就打電話叫我來辦好手續,領您二位出去。”說著走到大門口,薑六爺也來了。我們在等套車的工夫,還聽見那兩個巡捕衝著我們說:“好,算你們有路子!”大家盡惦記場上的脫節要緊,誰也沒理他們,跳上馬車飛也似地到了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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