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神色平靜毫不意外,莫說段總兵的事已在她心中有了鋪墊,人性的反複無常她更是在衛長卿身上體會得淋漓盡致,所以絲毫沒有被背叛的失落感,姬塵想怎麽處置,她都沒有意見,也沒有興趣。


    見明珠不為所動,銀蓮有些著急,誇張地道。


    “小姐可別不當一迴事啊!雖然姓孔的是伏法了,但多得是賊心不死的人,您不在的這段期間,多少王公大臣都開始準備往宮裏送女兒,奴婢偷偷去打探過,那些狐媚子雖不及小姐,但也頗有些可人之姿,現在主張開年選秀女的唿聲可高了。”


    明珠心中一刺,早在窺探到姬塵的宏圖霸業時,她就不止一次地反問過自己,真的能接受後宮佳麗三千人的局麵?這個困擾至今沒有答案。隻不過因著對姬塵的愛,選擇了逃避忽視不去細想的法子,可是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還是難以接受。


    想當初,她年少輕狂,曾在摘星樓上與衛長卿執手係金鈴,牽著對方的手執拗地強調。


    “韋澤哥哥,你得發誓,將來娶了明珠,就要全心全意守著我一個人,絕對不許再有別的女人進門!”


    當時衛長卿信誓旦旦地答應了,她還驕傲了好久,自以為找到了絕世好郎君,卻不知很多人背後都笑她異想天開,在貴族普遍妻妾成群的大魏,要做到一生守著一個女人度日,簡直是笑話。


    事實證明,她當初的天真的確是個笑話。


    其實,她並不擔心姬塵對她的感情會隨著身份的改變而衰減,她隻是擔心,在悠悠眾口的討伐下,姬塵終歸會妥協,可是要他為她力排眾議,目空一切,明珠又舍不得。


    正在糾結,落梧、落桐二人突然帶著一群宮女魚貫而入,烏泱泱跪了一地。


    “娘娘,請更衣,陛下請您到太和殿走一趟。”


    明珠望過去,隻見宮女手中捧的四五個金漆托盤裏,擺放著織金綴寶的霓裳,背部那振翅欲飛的九尾鳳凰,是皇後才有資格穿戴的。


    她突然有些猶豫,手伸出一半,卻又停在半空,落梧落桐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相視一笑,竟起身不由分說地開始替明珠換裝。


    穿衣、化妝、綰發,明珠好似個提線木偶般任由宮女們擺弄著,心裏的惶惑卻依舊沒有散去,直到上了軟轎,穿過一道道巍峨的宮門,看到匾額上金燦燦的太和殿三個大字,她才略略迴神。


    走進去,一切就沒有迴頭路了,是她自己選擇了百裏瑕,無論將來要麵對的是什麽,她都不能後悔。


    下轎後的明珠,雙手交疊在腰間,挺胸抬頭,似乎要給自己注入勇往直前的意誌。


    可當她一步步走向那座金鑾殿時,落梧卻叫住了她。


    “娘娘這邊請。”


    見兩人指引她往偏殿的方向走,明珠微楞,姬塵特意給她換上皇後的盛裝,難道不是要讓她在文武百官前正式露麵,給她那個至高無上的身份麽?


    雖然並不在乎什麽母儀天下的殊榮,姬塵也從沒承諾要封她為後,但姬塵會怎麽做,似乎已是定局,不止是明珠,就連周遭所有人都沒有想過別的可能。


    可是仔細想想,她現在的身份,隻是個商賈之女,從五品小吏的妹妹,此前嫁給作為十三王爺的姬塵都是望塵莫及的高攀,若提及六宮之主,不知會有多少人跳出來反對。


    廣闊的宮室盡頭,有個小隔間,落梧拉開半扇門,明珠走了進去,裏頭隻有一張軟榻,麵前是明黃繡龍的絲帳,後頭又有一層珠簾相隔,隱約可以看到外頭的金鑾寶座,和姬塵挺拔雋秀的背影。


    明珠傻眼,瞬間明白過來這是容太妃垂簾聽政的地方,她發現可能真應了一孕傻三年那句俗話,她現在完全摸不清姬塵的套路,他智勇雙全,靠自己的手段坐上了皇位,自是有鎮得住文武群臣的本事,根本不需要她在背後多嘴多舌吧?


    簾外的大殿上,有人正在滔滔不絕陳詞。


    “陛下潔身自好,不耽於女色固然是國之幸事,但這和甄選秀女並不矛盾,選拔些出身良好,才貌雙全的女子為皇家開枝散葉,讓皇室生生不息,欣欣向榮,方是大魏盛世氣象!”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氣得明珠胸膛起伏,有種隔著簾子將姬塵從龍椅上掀下去的衝動,難道他煞有介事把自己弄到這裏來旁聽,就是要側麵告訴自己,麵對這些唾沫橫飛的勸諫,他壓力很大,如果扛不住接納了別的女人,她要多多理解?


    正在氣頭上,終於聽見姬塵慢條斯理地開口。


    “普天之下,還有誰比朕的皇後明珠更配得上才貌雙全四個字?與她朝夕相處,再看別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不堪入目。何苦還勞煩諸位將自家的千金送進宮來虛擲青春,那豈非是太過殘忍?至於血脈,明珠尚是青春妙齡,完全可以承擔此重任,有她在,朕就不會子息單薄,無需諸位愛卿操心。”


    大概是沒料到百裏瑕竟毫不掩飾地當眾表達對明珠的專寵之意,語氣還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包括明珠在內,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一片死寂中,有人強撐著道。


    “可是自古以來,三妃六嬪的製式從未廢除過,此乃天家的威儀和氣派,後宮不能隻有一位娘娘,這也太……”


    姬塵打斷。


    “從來便沒什麽自古以來,規矩都是人定的,自然可以打破再立,如果諸位執意要保留舊製,那也無妨,朕可以將先帝舊妃如數留下,並保證她們品級不變,諸位愛卿還有什麽意見嗎?”


    明珠一愣,萬萬沒有想到,姬塵會用這樣的法子化解這個局麵,葉棠華容雪萱等人都是獻帝遺孀,為了天子顏麵,絕不可能改嫁或外放,繼位的又不是小一輩的皇子,也不能以太妃身份繼續呆在後宮,結局多半就是送到國寺中帶發修行,守著青燈古佛過一輩子。


    但如果新帝願意將她們留下,那情況又不一樣了,哥哥死後,由弟弟接收他的女人這種事,曆朝曆代兼有,眾臣也無法拿不合禮數四個字來反對。


    而且,這些大臣們這麽積極地規勸姬塵廣納後宮,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麽血脈的延續,無非是害怕失去他們在後宮的外戚勢力和話語權,如今姬塵將這些保留下來,他們便也無話可說。


    對於曾經幫助過她們的葉棠華和容雪萱來說,即便是有名無實的妃子,但地位和榮華不變,還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已是姬塵能給她們最好的迴饋。如此一來,即便後宮佳麗三千人,姬塵卻隻與明珠一人相守,那些本來要被驅逐的妃子也不敢有怨言。


    唯獨委屈了姬塵,將別人的殘花敗柳照單全收,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始終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還十分憋屈。


    明珠眼眶有些濕潤,她沒有料到,姬塵會用這種方式兌現給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她從來沒有如此慶幸,上天給了她重新選擇的機會,讓她知道自己值得更好的人。


    “既然諸卿都沒有異議,那就這麽定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朕要當眾公布。”


    姬塵清冽的目光掃過殿下,一字一句道。


    “當年朕還在京兆尹就職時,曾閱遍各大案件卷宗,發現四年前國公季修賢謀逆一案疑點重重,似有冤屈,便留心收集線索,後朕將這些線索全部交給刑部與大理寺,由蘇唐與趙策兩位愛卿秘密徹查半年,如今已證實謀逆一事,純屬梁康一黨與衛長卿合謀構陷,乃子虛烏有之罪,朕要光複季家門楣,將被衛長卿霸占的府邸歸還給季家,並為季家人重新舉辦喪禮,厚葬所有冤死之人。”


    話音一落,群臣麵麵相覷,誰不知道季家是冤枉的?隻不過沒人敢直言先帝枉殺忠良,如今百裏瑕公然讓季家沉冤昭雪,就是在打死鬼獻帝的臉,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樂意這麽做,誰又敢說一個不字呢?


    於是群臣齊齊撩袍下跪,高唿我主聖明,但姬塵方才提到季家舊宅,主管官員府邸賞賜的戶部不由有些為難。


    “可是季家人都已經過世了,由誰來接受這座府邸呢?”


    姬塵彎起嘴角,他等的便是這句話。


    “在調查舊案的過程中,刑部發現季家三子季明錚與其子侄季少炎得以幸存,為了告慰季國公的在天之靈,朕決定封季明錚為靖南侯,封季少炎為平陽世子。”


    殿上如炸開一道驚雷,誰也沒有料到,當初被趕盡殺絕的季家,竟還有人活著,而且還是那個頗有將帥之才的季明錚,將信將疑間,隻見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帶著個翩翩少年上得殿來向謝恩,不由紛紛夠頭打量。


    季明錚當年旗開得勝,縱馬行過盛京街頭的意氣風發,許多人尚且記憶猶新,不就是眼前這個桀驁不馴,俊才神飛的模樣?


    他接過彥順遞上來的聖旨,唇角含笑,謝恩的動作十分潦草,姬塵目光裏也帶了幾分促狹。


    “季明錚,朕的皇後明珠,與你的妹妹季明珠同名,想來應是命中緣定,便認你做個義兄如何?”


    季明錚驚喜的表情做得十分浮誇。


    “陛下厚愛,臣受寵若驚。”


    姬塵忍笑,清了清嗓子,重新恢複正經。


    “對了,東秦近日頻頻犯我疆土,朕苦於尋不到一個合適的將才,遂憶起靖南侯當年屢立奇功的勇姿,不知你是否願意領兵前往?”


    再高的爵位也不過是虛銜,隻有實打實掙下的戰功,才能在朝中傲視群雄,真正光複季家,成為少炎和明珠堅強的後盾,季明錚知道,姬塵早有這種打算,作為惺惺相惜的朋友,他信任他,也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何況雄鷹便該在高空翱翔,隻有戰場才是英雄的歸屬,季明錚的長劍久不出鞘,早已按捺不住,他收起不羈,鄭重地抱拳,對姬塵跪下,擲地有聲。


    “臣甘願前往,半年之內,定讓凱旋的號角聲傳入盛京!”


    姬塵托腮,似笑非笑道。


    “半年?好猖狂的語氣,這樣吧,你若真能做到,朕就把朕的皇姐六公主賜婚與你!”


    季明錚麵色微紅,一句謝主隆恩說得竟有些發飄,下殿時的腳步都是虛浮的,少炎還緊張得上前扶住了他。


    群臣散去,大殿上隻剩下姬塵一人,他沒有轉身,卻往龍椅上一靠,語調是含笑愜意的。


    “珠兒,過來。”


    明珠這才掀開珠簾,慢吞吞地走到他麵前,似乎難為情一般,她刻意別開臉不去看他,姬塵蹙眉看她半晌,突然伸手一把將她拉坐在膝蓋上,明珠驚叫一聲,這才抬起頭來,盈滿淚光的臉讓姬塵不由一怔。


    “我……方才說了什麽讓你難過了?”


    明珠搖頭,突然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嗚咽著在他耳邊道。


    “百裏瑕,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姬塵放了心,扳正她的臉,與她雙唇相接,直吻得明珠渾身脫力,氣喘籲籲,才與她分開,他與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觸碰鼻尖,靜默了半晌,方道。


    “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換下華麗的宮裝,姬塵將明珠裹在嚴實的狐裘之中,帶她上了一輛尋常的藍棚馬車。馬車從皇宮角門悄無聲息地駛出,越走越荒涼,掀起車簾,入眼皆是雜草叢生的衰敗景象,唯有不遠處一座孤墳周邊,清理得幹幹淨淨,甚至還栽種了鮮花,冬日也不曾開敗。


    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明珠脖子上起了一層寒粒,姬塵從背後緊緊擁住她僵硬的身體,將下巴擱在她肩頭。


    “對不起,珠兒,上輩子,是我收葬了你,出於不安和愧疚,我沒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會害你命喪黃泉……我本來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


    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了他的唇,明珠點頭,深吸一口氣。


    “不必說了,百裏瑕,過去的事就是一場夢,這輩子……我們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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