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牽著女孩轉過身來,目光中重新燃起了希冀。


    “小姐指的明路是?”


    明珠示意冬鶯自錢匣裏拿出五十兩銀子,送到婦人麵前,這才微笑道。


    “方才你說,你們一家人因遭遇強盜走散了,你家老爺至今下落不明,既然如此,便該速速去報官才是,無論尋人,還是緝匪,都不應找我,穿過這條街便是京兆尹衙門,往前還有刑部,這五十兩銀子,權當是我資助你們的,除去給你家夫人請大夫抓藥的錢,你們主仆二人半年的用度應當也是綽綽有餘了。”


    婦人愣在原地,麵對冬鶯送上前來的銀子,臉色有些古怪,遲遲不伸手去接。


    明珠挑眉。


    “怎麽?莫非你是嫌銀子少了?”


    五十兩銀子,對大戶人家自然不算什麽,可也已經抵得上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的米糧,圍觀路人紛紛感歎,這位明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對這素不相識的主仆二人竟能如此康概,這婦人若還不滿足,那就是利用別人的善意借機訛詐,根本不值得同情!


    聽見後頭路人的指點,那婦人隻得接過銀子,帶著孩子給明珠施了一禮,勉強笑道。


    “那就多謝小姐大恩了,若尋到我家老爺,一定會報答您的恩德。”


    說罷,帶著那女孩子匆匆轉身離開,明珠注視著二人的背影,偏頭對虛宿道。


    “虛宿大哥,勞煩你悄悄跟在她們後頭,看看是否真的有位臥病在床的夫人,如果有,勞煩你記住她的模樣特征,前來告訴我。”


    雖然不清楚明珠想做什麽,虛宿還是應下,閃身隱入胡同便不見了身影。


    解決了這攔路求援的婦孺,看看天色,已是快要黃昏,明珠忙命馬車趕往姬府,開門的落桐見了她,倒是表現得十分歡迎,見明珠帶了不少東西,還連忙招唿小廝過來幫忙,比那個總臭著張臉仿佛明珠欠了她錢一樣的落梧來,不知友善了多少倍,連冬鶯也親切地喊她落桐姐姐。


    “主子正和紅先生在書房談事情,明姑娘不如到偏廳稍候,我這就去通傳。”


    明珠點點頭,如今的她對姬府的地理環境可謂輕車熟路,無需人引路,便帶著冬鶯徑自進了偏廳,一路上,冬鶯左看看右瞅瞅,不由奇道。


    “這沒幾天就要過年了,但凡大戶人家,都忙著張燈結彩,購置年貨,怎麽姬大人府上依舊這麽冷冷清清,半點變化都沒有?”


    明珠也留意到,整個姬府依舊掛著素紗燈籠,院子裏也不見擺放年三十要放的爆竹,更別說對聯彩綢了,心中也有些不解,難道姬府竟是不過年的麽?


    明珠在偏廳才喝了口茶,紅夫人先聞訊趕來,身邊跟著喪氣臉的落梧,明珠連忙起身向紅夫人問好,讓冬鶯將帶來的禮盒拿過來,揭開盒蓋,裏頭一塊狀似黃岩的東西躺在綢布上,紋路齊整層疊,散發著黴味,落梧不悅地瞪著明珠,紅夫人卻十分意外,如獲至寶般將那黃岩取出置於掌上反複賞玩,一麵研究一麵問道。


    “這是肉靈芝,又有‘太歲’之稱,據說其益壽延年的功效,比之千年人參,天山雪蓮更強十倍,隻是極其珍惜,尋常人都認不得它,也尋不來,你是怎麽弄到的?”


    明珠笑意裏難得帶了一絲羞澀。


    “方才我路過東市時,有個小販在賣幹貨,我見它混在其中,無人問津,就把它買下了了,紅夫人極擅醫道,我想用這肉靈芝,應當能煉製一些靈藥,姬塵他……時常受傷,若身上帶有解毒藥,大概會好些……”


    落梧翻了個白眼,小聲咕噥。


    “知道他受傷,那天梅花宴後還強留他在明府那麽久,迴來以後可是疼得徹夜難眠……”


    明珠心一咯,急切地問向紅夫人。


    “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紅夫人還未迴答,落梧已是不高興道。


    “擔心他自己不過來看?這幾天也不知跑哪裏去了!”


    明珠有些尷尬同時又有些惱火。


    說來近幾日沒有入宮明珠本也打算來找姬塵,可馥蘭館年尾生意突然火爆,讓她一連幾天都在鋪子中忙得腳不沾地,等處理好店鋪生意才想著要去胡同中的別府看看,本來今天已經極為困倦,思量著明日再來找姬塵,可路上偶遇的主仆讓明珠臨時改變了主意。


    可是就算她再欠妥,也是明珠和姬塵之間的事!落梧一個姬府的丫鬟這般態度,卻也逾越了!


    “落梧!你先退下。”


    注意到明珠臉色不善,紅夫人也覺得落梧越發沒大沒小,肅然斥退。落梧起先還有些不願意,被落桐拉了拉衣擺,這才不情不願出去。兩人剛走,紅夫人便對明珠抱歉道。


    “這小妮子越發不講規矩,讓明姑娘見笑了。”


    有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明珠忽地眉間一動。


    “紅夫人,落梧與落桐一直在姬塵身邊,她們的身份應該不僅僅是普通奴婢這麽簡單吧?”


    聞言,紅夫人溫婉的笑意霎時凍在了臉上,看她難得尷尬,明珠心中的猜疑越發濃烈。記得第一次夜探姬府,這落梧便對她很是不客氣,話裏話外更是把明珠當賊一樣防範。起初明珠還隻當她們是忠心護主,可隨著時間的推移,落桐看向自己的眼神已多了一層親切,可偏生那落梧卻仍像被明珠搶走了所有物一般,言語間雖說有所收斂卻還是飽含敵意。


    明珠麵色一凝。


    大戶人家在男子還未成年前都會為其備下通房丫鬟,莫非她們二人也是……雖說姬塵經曆了朝暮樓一變,對女子多有抵觸,或許和兩人還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接觸。不過想到這裏,明珠的心情就惡劣起來。


    “她們……”


    紅夫人遲疑,這般吞吐的姿態讓明珠的猜測越發篤定,情緒也隨之低落。


    兩人交心後,姬塵也向明珠袒露了自己的野心。猶記得當初她揚眉一笑,表示會隨他生死不離,攜手紅塵,可在這一刻明珠才發現自己的這個誓言顯得多麽蒼白與兒戲。


    如果姬塵終有一日實現心中抱負,登上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權寶座,隨之而來的除了君臨天下的尊貴,不可避免還有後宮三千的擁戴。姬塵現在雖然不近女色,可如果通過自己陰錯陽差地治好了他的“厭女症”……


    明珠的目光越發黯然。而那個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或許放在普通人身上明珠還敢奢望,可是那個位置——連禍國的妖姬薑嫿都做不到,明珠對自己的魅力自也不會盲目自信。


    她曾感慨蔣玉媛的步步為營,也曾歎息葉棠華的瞻前顧後,卻沒有發現自己竟有朝一日或許也會成為她們中間的一員,走向那荒唐又看不到終點的宮闕。


    真是悲哀……


    “等了多久?”


    紅夫人正不知怎麽向明珠解釋落梧落桐兩人的身份,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帶著笑意的溫聲詢問,明珠抬眼,正對上姬塵盈滿笑意的眼,潤物無聲間似乎一下子便把所有人的情緒都染上了一抹平緩。


    “也沒有多久。”


    明珠悶聲道。身前籠罩過一團陰影,可隻一秒那影子便移開了方寸,與明珠持平。姬塵走到她麵前,半蹲下@身子,執著她的手,聲音膩得仿若能滴下水來。


    “有人惹你不開心了?”


    說話間,紅夫人和冬鶯已經主動退了出去。明珠看著眼前讓人悸動的容顏,情緒卻依舊沒有好轉,連粉飾太平的心情都沒有,敷衍開口。


    “路上遇到了點麻煩,我想使用黃潮之前給我的那塊令牌。”


    姬塵一愣。


    之前在煙柳胡同明珠去取黃潮給萬太歲之物,為了避免京中調動海匪的令牌也被蔣玉衡順去,明珠當機立斷讓虛宿帶著所有東西先交給姬塵。本來她今日前來還想和姬塵相商路上偶遇的疑似王璧君母女,可在瞬間卻改變了注意。她自己又不莬絲花,唯有攀附依賴高大的樹木才能生存;況且以姬塵的敏銳,如果王璧君身份真被坐實,難免捕風捉影,對自己心生疑惑!


    雖然遲早都有開誠布公的一天,然而明珠覺得還不到時候,特別是方才還對落梧落桐兩人的身份有所懷疑的當口,於是打算用自己的方式搞清楚整件事!


    看明珠雙唇抿成一條線,嬌俏的麵容上寫滿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姬塵目中的疑色更濃。


    “昌州海匪魚龍複雜,你一個姑娘家到底不便,你要做什麽我讓鬥宿幫你安排。”


    “這倒不用,我已經有了打算。”


    明珠一口便拒絕,姬塵眉間的疑色更濃,可看她今日一副不想與人交流的姿態,也是十分疑惑,幹脆決定一會讓虛宿過來,他親自詢問。


    接過手中的令牌,明珠起身告辭。


    “我要走了。”


    如果說前麵明珠的情緒來得就莫名其妙的話,現在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腰上被一道力量拉住,明珠一個旋身便跌坐在姬塵的懷裏。


    “好幾天沒見,才來就要走?”


    明明是再普通的一句話,可是讓姬塵說出來卻無端帶上了一抹癡纏味道。明珠一時恍神,忽然覺得這樣一言不發給姬塵冷臉也有些不對,可是想起方才腦海中竄出來的無數多個可能,那微微發軟的心又頃刻間恢複了冷硬,開口間已然帶上了委屈。


    “她指責我不來找你,可是你……就不能主動來找我?”


    原來是這樣……


    姬塵心中一鬆,


    “誰說我沒有來找過你。”


    這一下換明珠吃驚了,隻聽帶著溫熱的唿吸劃過耳廓,低沉的嗓音帶著撩撥聲線慢慢在耳畔響起,實在惹人曖@昧。


    “隻是……你都已經睡著了……”


    “你……”


    明珠麵紅耳赤,在他懷中不自在地扭了扭。


    “你就不能白日裏來嗎?”


    話才說完,又覺得有些強人所難,自己最近都忙得無暇分@身,想必姬塵這邊也不會有多空閑。忽然聽到身邊人唿吸有些粗重,明珠疑惑地看了一眼,才一動作姬塵卻越發把她擁進懷中,一時間兩人鼻尖對著鼻尖,竟以一個密不可分的姿態貼合瞬勢躺在了長椅上。


    “別動……”比剛才還黯啞的聲音幽幽傳來,似在極力忍耐壓抑什麽。


    明珠再遲鈍也發覺了姬塵身上的不對,一張臉瞬時燦若紅霞,完全沒有勇氣抬眼直視他的眼睛。


    屋中寂靜無聲,明珠甚至聽到了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那個頻率讓她的思緒也在瞬間有些迷亂。也不知誰先封住了對方的唿吸,等兩人氣喘籲籲分開,明珠紅潤的雙唇已些微紅腫,瑩瑩上翹,帶著無限誘惑。


    姬塵看著癱在他身上,已然目眩神迷的女子,胸口什麽東西一圈圈蕩漾開來。


    “真想馬上把你娶進門。”


    這帶著情動的呢喃讓明珠霎時恢複了冷靜。她飛速從姬塵身上下來,坐正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離開。


    “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看對方便推門走了出去。偏廳外麵鴉雀無聲,顯然已被紅夫人清了場,明珠疾步上前,打算尋了冬鶯便迴明府,哪知才繞過一池漸凍的冰湖,前路便被攔住。


    “美色誤人,你若真為阿瑕考慮,還請你離開他!”


    紅先生從陰影中走出,犀利的眼眸劃過明珠麵上還未褪去的迷醉,眉間的不悅更濃。


    嗬,又來了!


    明珠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決定無視。哪知那老頭卻根本不想放過她。


    “開春後百裏衡舉行甄選,阿瑕的正妃也會在其中產生。”


    看明珠的腳步一滯,紅先生的聲音竟透出一抹得意。


    “而你被人傳言妖姬薑嫿轉世,卻無甄選資格。”


    好啊,這真是腰來找茬了!獻帝這次的甄選規模比從前都要大,按照慣例,以往皇室甄選也會為沒有娶妻的皇室子弟賜婚。而僅存的八皇子百裏賢和十三皇子百裏瑕都還未迎娶正妃,紅先生的說法也不是沒有依據。


    “便是我沒有甄選資格,你覺得你家小主人便會乖乖就範?”


    明珠挑眉,口氣也十分惡劣囂張。


    這幅姿態果然激怒了紅先生。


    “便是不會就範,也比你是最合適的王妃人選。”


    那眼中毫不掩飾的輕蔑深深地傷害了明珠的自尊心,換在平常,她篤定姬塵對自己真心,是以也會有恃無恐的懟過去。然而前番那個三宮六院的聯想讓明珠第一次開始對自己的產生了懷疑。


    情之一事,本來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便是兩廂相悅又如何,她最尊敬的父親還不是有過納妾念頭,一度逼得母親蘭夫人遠走他鄉。


    況且在紅先生這些以大業至上的人心中,能迎娶一個家大業大的王妃幫襯姬塵顯然比什麽都重要。至於其他,反正登上那個位置,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明珠自嘲一笑,第一次意識到兩人身份的差異,莫名間竟有些委屈。說她配不上姬塵,哼,想當年瑜妃娘娘屈尊降貴,把還是十三皇子的百裏瑕送上門來的時候,她還不要呢!


    不過瑜妃之所以選擇自己,難道看中的不是她背後的季國公府?


    明珠心情越發低落。忽然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這一刻分外想念祖母、父親、母親, 可惜前世她任性揮霍了父母兄族的關愛,現在卻連個說話的親人都沒有……


    不對,她還有三哥……三哥——季明錚!


    明珠的眸光恢複了些許晶亮,她覺得她需要好好審視一下這段感情,畢竟她沒有信心成為那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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