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體未曾受損,班主這句齊整而走是為何意?”


    明珠的聲音雖是平靜,卻是透著前所未有的利芒,班主被問住。


    趙策上前一步,蹲身在小鳳哥下巴上一捏,霎時一條長舌便從他微張的嘴中滑出,聽到裏麵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冬鶯好奇往裏看了一眼,這一看當即嚇得駭叫出聲。


    “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趙策一把抓住班主的衣襟,厲聲詰問。


    班主抖成一團,終是抵哄不住逼問,哆嗦著當著眾人麵拉開了小鳳哥的衣襟。


    霎時那遍布淤青、齒痕的皮膚便映入了所有人的眼,無聲無息地表麵著小風哥臨死前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淩虐。明珠驚得退後了一步,那些遍布的傷痕倏地牽動她的記憶深處,震得她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悚然怒意。


    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班主抽噎著述說了一切。原來小鳳哥不堪被百裏倫侮辱,懸梁自盡;戲班人唯恐事情敗露招來橫禍,便偽裝成落水姿態,企圖蒙混過關,不料還是被人發現了端倪。


    說完這一切,班主臉上不僅沒有如釋重負之感,淚卻流得越發洶湧了,隻見他深深跪伏在地,嗚咽道。


    “草民自知命賤如塵,各位貴人又何必和我們一般見識。如今惹上這等事,草民也知是禍難躲,還請各位不要再追究了……”


    其他戲班子成員也一一伏地,隻求諸位貴人手下開恩。恰在此時,一陣風拂來,本來酷暑清風最為愜意,可不知怎的,明珠卻隻覺身上汗毛豎起,宛若又迴到了昔日森寒陰冷的地府之中,全身的血液仿似凍住。


    一股無力感席卷了全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明珠憐憫地看著眾人,袖下雙手緊握,目光冷寒。


    “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姬塵一愣,那班主已是絕望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似乎察覺明珠的不對勁,姬塵轉過身子。


    “大理寺的人就要來了,明姑娘我們先出去吧。”


    明珠卻是不動。


    “難道就因為他們天生貴胄,就能隨心所欲草菅人命?小小蜉蝣真的不能撼樹?”


    姬塵看著那張柔軟的麵孔上毫不掩飾的複雜情緒,一時訝異;看她已經轉身離開,若有所思地也跟了出去。


    聽到水榭邊的慘案,戲台上的賓客已走得七七八八。發現明珠一臉慘白地和姬塵前後出來,蘇蕩目中掃過猶疑,迎了過來。


    “明姑娘,你沒事吧?”


    明珠搖了搖頭,借口要去尋找言玉珂,便和冬鶯別過了眾人。方知曉小鳳哥的真正死因,她心口便湧出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意。


    在黃泉三年,她雖然沒有臉麵以鬼身在地府與父母家人相見,可也無時無刻關注著他們的往生機緣,暗暗禱告了不知多少次,所有的苦難皆由她一人承擔,隻希望他們下輩子能投到一個好人家,來生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和地府那位亡了前朝的紅顏禍水薑嫿混熟後,明珠便央她去閻君的生死簿上幫她看看季府中人往生的去向。當薑嫿在一眾鬼差的巴結初擁下施然而歸時,明珠忍不住細問,卻隻換來她一句飄然的“天機不可泄露”;明珠正鬱悶不已,隻見薑嫿從膽瓶中抽出一支炫燦似火的曼殊沙華,放在指間輕輕地扯下其中一片卷曲的花瓣。


    “算起來本宮離世也有百年,不想這天下竟出現了這麽多癲狂人物!明珠啊,你那個忘恩負義的夫君可是狠角色!”


    明珠正欲義正言辭地強調她和衛長卿隻有宿仇,前番種種早已恩斷義絕!卻看薑嫿把那殷紅的花瓣放到鼻端輕輕一嗅,抬眸間唇齒妖嬈。


    “你不是有個叫季少然的侄子?”


    季少然是明珠大哥的獨子,雖是姑侄,可少然卻隻比自己小三歲,明家覆亡的時候,他不過十四歲,卻因為父親教導有方,本身又勤奮好學,小小年紀在京中便以才學橫溢出名。


    不等明珠迴答,薑嫿把手中的曼殊沙華一扔。


    “你那衛郎,居然把那孩子從死牢中帶走,我還當他良心發現,想給季家留一條血脈。不想他竟然轉身就把他送到了九王百裏倫手上,隻可惜那孩子,活活被百裏倫淩虐致死!”


    明珠很長時間沒有明白那句“淩虐致死”的真正含義,直到方才聽到冬鶯講述百裏倫居然想對姬塵下手,隨即再直接目睹了小鳳哥的慘狀,一時胸口氣血翻湧,那深入骨髓的淚意和苦痛也在瞬間湧到了喉口,隻逼得她雙腿發軟,有些站不穩。


    少然,可憐的少然……


    冬鶯見明珠軟倒,嚇了一大跳,連忙過去把她扶住。


    “小姐,你怎麽了?”


    明珠搖了搖頭,聲音中已是帶上了一層虛弱,她指了指小徑旁一塊山石。


    “有些頭暈,你扶我去那邊坐下。”


    冬鶯依言照辦。晃白日光,照得明珠臉白似紙,明珠的手指慢慢摸到袖袋中備好的絲帕之上,目光閃過駭然寒意。


    百裏倫,你個衣冠禽獸,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


    諸位賓客被一一引到了擺宴的正廳。不過饒是葉家人極力讓一切輕描淡寫,這場宴席的氣氛卻處處透著詭異。先是梁琉月和京兆尹參軍紅杏出牆,被蔣三發現憤而離席退婚;繼而戲班子伶人小鳳哥便醉酒落湖,實在是匪夷所思……


    便是第一件事經鎮西侯府渲染,變成了一出梁府小姐路見不平的戲碼,稍稍粉飾過去;可後麵這出,真的隻是單純的落水事件?隻因方才宴席剛開的時候,有幾個來葉府赴宴的女眷和下仆紛紛驚魂未定地表示看到有黑影飄過,等再仔細去看時,隻聽有人在自己耳邊不住鳴冤,隻道自己死得好慘啊,被九王爺百裏倫殘暴致死,做鬼也不會放過他雲雲……


    有幾個膽小的當事人當即嚇得暈了過去,可這事情也經這一渲染,讓葉府再難平靜。


    恰在此時,大理寺的人驗屍的時候,在小鳳哥的衣襟中發現了一塊雕著蟠龍圖案的玉佩,上麵刻著一個“倫”字,顯然就是百裏倫的隨身之物。


    戲班的人麵麵相覷,方才他們仔細為小鳳哥穿衣,卻沒有看到這塊玉佩啊,這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大理寺卿蘇唐看著那塊玉佩,麵有猶色。他性格本就剛正不阿,可這事牽涉到皇家隱秘卻有些棘手了!


    班主自知大難臨頭,跪在地上,聲音中透著深深的絕望。


    “大人,整件事都是草民一時糊塗,還請大人治我一人的罪,全都是我的主意,其餘人和他們無關。”


    “治你一人的罪,哪有那樣的好事?”


    隻聽簾後一聲輕笑,蘇唐轉身,看清是自己心間頭肉獨子蘇蕩,登時肅容道。


    “你來這裏幹什麽?還想添亂嗎?”


    他愛子如命,自然不希望蘇蕩被這件事牽累,自己既然接了這個燙手的山芋,那便讓一切都由他自己承擔好了!


    “父親息怒!”


    比起蘇唐的惶然,蘇蕩卻是十分從容。


    “父親有所不知,方才葉府鬧鬼,已有人親眼看到鳳哥的魂魄,控訴百裏倫的罪行!”


    “竟有此事?”


    蘇唐麵色冷然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班主,那班主起初聽到小鳳哥顯靈,正是驚駭傷心,被蘇唐犀利的眸光一掃,顫聲情緒激動道。


    “鳳哥兒一定在怪罪老頭子了……都怪我啊,可是那時候也沒有辦法啊……戲班子那麽多條命……”


    蘇蕩不理會班主的語無倫次,隻把蘇唐引到暗處,聽得那塊莫名出現的蟠龍玉佩,蘇蕩的聲音不由帶上了一層異色。


    “有意思。不過也好,正巧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既然有人想讓這一切暴露在世人麵前,我們不若順水推舟。”


    知子莫若父,蘇唐眉間一動。他蘇家向來不信鬼神,隻聽得兒子提及此事,憑借豐富的辦案經驗,便知道是人有意為之,隻是——


    “隻是這個裝神弄鬼之人與送來蟠龍玉佩之人可是同一人?”


    “這個嘛……”


    蘇蕩搖了搖扇子。


    先前來過這裏的,除了京兆尹的姬塵便是那顆明珠;一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草包,一個是初入盛京的商賈庶女,實在難以與皇室親王作對一事扯上聯係。不過真相真的是那樣嗎?


    他對蘇唐揖了一禮。


    “此事還請父親先不要追究,至於那塊突然現身的蟠龍玉佩,或許是戲班的人並未細看,先前沒有發現。”


    蘇唐自然明白兒子的意思,百裏倫的醜事已經掩不住了,這塊蟠龍玉佩若是利用得當,到也能發揮一些作用,至少能保得蘇家上下安然無恙!


    這邊廂,聽聞蘇唐大人匆匆告辭,已連夜入宮麵聖,葉老太太蒼白著一張臉,好好的壽宴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事,已經沒有心情。


    她在葉妙蓮的攙扶下,終是走到宴廳,對著滿座的賓客深深一禮。


    “實在是家門不幸,今日讓諸位賓客看了笑話,今日的宴便先到此為止,等晚些時候,老身再向諸位賠罪。”


    眾人也知曉葉家人定然也是要連夜入宮,畢竟九王百裏倫在葉家壽宴上出事,他們也難逃幹係。於是一個個也識趣地向主人告別,不過盞茶功夫,燈火通明披紅掛彩的宴廳已是人去樓空,竟透著一股人走茶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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