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了二十多年的天命之亂,終於要結束了。


    幽冥得以保住,全賴神卷修複,天命迴歸正常。


    我在陰玄司養傷期間,九哥忙完政務,就會立刻迴到住的地方陪我,噓寒問暖,照顧無微不至。


    一連數十天,我的身體時好時壞,昏昏沉沉地睡著,醒來的時候,十次裏有九次他都在我身邊陪著。


    我們好像都十分默契,誰也沒有再提當天那一場惡戰,而酒鬼大叔的死,仿佛成為我心中的一道坎,時有噩夢,驚醒連連。


    天命重寫,據元惜說,九哥已經暫領閻王之職,於殘垣斷壁中重建幽冥。地獄重新修建時,他帶著人親自下到最底層,那裏發生的一切都被冷卻的漿石覆蓋。


    九哥在那裏命人修起了一座祭祀大殿,供奉神卷,重新生成新的秩序。


    第二步,修葺地獄,派人將趁亂出逃作惡的惡鬼全部抓迴來,他一鼓作氣,將邊獄作亂的那一帶也收入幽冥的地界當中,讓溟烈殘黨無處遁形,根治動亂。


    接著他整頓七殿,或拆分或合並,再找新人接替。


    所有在這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人,無不感念他的仁德,元惜說,九哥要成為下一任閻王,應該是眾望所歸。


    我滿心欣慰,他是值得的,他所堅守的東西,從一而終,一直都沒有變過。


    他也做到了,殺害師父的仇人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奸人謀劃顛覆已經被徹底粉碎。越先生所期盼的一個欣欣向榮、清正廉潔的世界正在九哥的手裏慢慢變成現實。


    我真的替他感到高興,醒著的時候,總想多聽一些外麵發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渾渾噩噩休養了多久,元惜為我治傷後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有的時候,我明明坐起來聽元惜給我講故事,可是不知怎麽就睡過去,而且常常一睡就是好幾天。


    有一次,我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隱約聽見元惜和九哥在我床前對話,事關我的傷勢。


    “元惜,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月兒她不能有事!”


    那邊是元惜無能為力,惋惜難過的自責聲音:


    “大人,璃月的魂脈已經……她能強撐三個多月,已經是強弩之末……”


    “月兒魂脈的事,到底是怎麽迴事?!為什麽治了這麽久也治不好?”


    “大人,當初顏臻抽命魂想要取而代之,璃月的魂脈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斷了,不過是靠燈芯果強撐。後來大概是鬼蜮的溫泉,以及燁之匕的維護才讓她沒有立刻散魂。”


    元惜好像不忍再往下說,我閉眼裝睡,再聽這些也覺得心裏悶悶的。


    “但是長久下去,燁之匕已經和殘缺的魂脈融為一體,相互支撐,璃月雖然沒有命魂,但也續命半年。可是……三個月前為了神卷,她以燁之匕毀神卷,那匕首已經變成廢鐵,無法再凝聚鬼氣。”


    “那就帶她去溫泉那裏啊,我這裏還有燈芯果!如果不夠,我可以再想辦法,我的佩劍雖然不是神兵,但也可以——”


    “大人,”元惜語氣沉沉:“太遲了。”


    我心一揪,卻聽她繼續說:


    “神卷的威力毀天滅地,璃月的魂脈,已經千瘡百孔,吃再多的果子,泡在多的溫泉也是不行了的……”


    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順著太陽穴流進耳朵裏。


    “那……就真的不行了嗎?”


    元惜沒有說話,像是於心不忍,她好像看見我醒了,忽然噤聲,悄然離開了屋子。


    過不一會,九哥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坐在我床前,拿手不動聲色地擦去我的淚痕,輕聲道:


    “月兒,你醒了。”


    我不想讓他難過,努力讓聲音聽上去沒什麽異樣,迴答:“嗯,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也沒有,你這樣休息也挺好的,身體才能恢複得快一些。”


    我沒有戳穿,隻是突然有點不舍。


    我們一時無話,就那麽靜靜地看著彼此,勝過千言萬語。


    “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眼前一亮,這個時候還有什麽高興的事情?


    他笑著,淡淡說:“前兩天,你的父親已經送去輪迴道投胎了。下一世,平生安穩。隻不過,他想來跟你道個別,你睡著,不過他給你做了好多糕點,還有千日醉,他說,希望你醒了不要覺得難過。”


    我搖頭:“怎麽會呢,爸爸因為天命的事受了那麽多苦,現在能重新開始,我很高興。”


    “還有你媽媽的事。”


    他頓了一下,伸手牽住我,繼續說:“淩睿來報,原來你媽媽魂魄歸來以後,溟烈害怕她會反水,所以一開始是以重罪派去地獄裏受刑,出來之後他又將你母親藏在邊獄當中,有專人看管。那一次,你無意在輪鏡台裏將她召喚迴來,她後來一直躲在忘川附近的蘆葦蕩裏。我也做主,將她送去投胎了。”


    怪不得,我找遍了地獄,也找不到她。九哥,又幫我了卻了一樁心願。


    “謝謝你,九哥……”


    “你我夫妻,還有什麽謝不謝的。她務必讓我告訴你,天命一事,是她鬼迷心竅,做了糊塗事,連累家人不得安寧。希望你不要怨恨她,還有,她下一世投胎去了古代,家底殷實,現在的乳名,叫豆姐,你就安心養傷,以後做陰差路過,也能去看看她。”


    “古代?……”我有些發懵。


    九哥笑了笑,說:“天命迴歸,神卷守護,一切迴歸秩序,咱們這一次險象環生,九死一生,雖然曆盡艱難,但終究求仁得仁。此外,還意外地打開了並行空間,現在,咱們幽冥管轄的範圍擴了一倍不止。我現在是忙得腳不著地,月兒,你可要快點好起來,我還指望你來幫幫我。”


    我心中暖暖,被他的語氣逗笑,他溫言軟語的樣子,哪裏還是我一開始認識的陰燁塵?


    “知道了,我會努力養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消息的緣故,那一天之後,我的精神狀態漸漸好轉,睡眠也開始變得規律,每天都能等到九哥迴來聊上幾句才入睡。


    夢裏麵,我甚至能感受他落在我眉間淺淺的吻痕,他隻要迴來就會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離開。


    而我每次醒來,他都已經醒了在端詳我,那眼底的目光從擔憂變成欣喜,我知道,他是害怕,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節,前幾天他忙前忙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背著我做什麽,直到中元節當天,元惜送來一身火紅的嫁衣,我臉上一紅,心裏卻是滿滿的驚喜和感動。


    成婚一年多,冥婚儀式一直沒有完成,連我都忘記了,可是他一直都記在心裏。


    泡了澡,一件一件穿上嫁衣,鳳冠霞帔,桃花滿麵。元惜笑吟吟地按著幽冥的規矩在我的眉前仔細地畫了一朵幽冥花,我抬手看看自己無名指上淺淺的幽冥花痕跡,還真是一模一樣,這麽長時間了,還是一點都沒有褪色。


    端坐於鏡子前,鏡中的人兒唇紅齒白,顏容端莊,眼底是亮燦燦的幸福的光芒。


    元惜看著我,羨慕道:


    “璃月,你今天真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子。”


    我羞赧,打趣道:“那你可是沒見過我最初的樣子,”我指了指眼下:“這裏以前有一塊胎記,那時候,大家都喊我醜女。”


    元惜笑了:“不,魂靈的美天然去雕飾,即便是素顏,你的美也無可替代。”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九哥曾經說過的,那場景還曆曆在目。


    “美與醜,在於心靈,不在皮囊。”


    經曆這麽多,這句話的含義我終於悟透。


    “璃月你聽,好像是大人來接你了。”


    我被她扶起來,打開門,一步一步走向我未來的人生。


    屋外,煙火漫天,寓意圖案滿美滿,客廳裏笙簫不斷,流水的宴席一桌接著一桌。


    我們穿過花廳走廊,台階的盡頭,九哥一身喜服,紅的耀眼,像極了一團熾熱的火焰。


    他在等我。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心情異常澎湃感慨。一年前,那樣隆重慶賀的夜裏,幽冥徹夜不眠,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在一對璧人的身上,那時的我,滿身負傷,心思絕望,即將前往地獄服刑,望著漫天的煙花隻覺得可笑又諷刺。


    而今,煙花爛漫,可卻像開在心田上的鮮花,絢麗奪目。當我我手交在他手中的那一刹那,我不禁想,我的一生也算無憾了,及時立刻死掉,我也覺得是幸福的。


    台階的盡頭,就是幽冥的祭祀台,幽冥殿的新一任閻羅淩睿正在高處遙遙相望。


    九哥一手牽著我,另一隻手攬著我的肩膀,他讓我身體大部分重量都靠向他。


    冥婚儀式第一步,新人攜手徒步走上祭台。


    台階是新修的,九十九階,象征天長地久。也是所有幽冥之人對我們最真誠的祝福。


    我們一起,越階而上,餘光中,述靜、眷生、元惜、元齊那些昔年的戰友,都眼含淚水,無比感動地望著我們。


    這一路走上紅毯,太難了。


    逆走黃泉,閻羅殿對峙,走過十八重地獄。我不禁迴憶我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才發現苦中有甜,有分歧、有誤會,但更多的是源源不斷的愛情。


    終於,踏破艱難,重重阻隔,今天,我終於要和他完成這盛世的冥婚儀式。


    這也算是……我臨死前,小小的一樁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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