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靜得可怕,低氣壓仿佛扼著人的喉嚨,隻能聽見嘶嘶啞啞的喘氣聲。


    九哥的身子僵在半路,眼光裏盛怒未消,可也已經被一片心疼和懊悔替代。


    我眼眶氤氳,心底壓著的火氣像火山一樣,再也忍不住噴發出來。


    “我哪裏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我,可是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


    唇角還嗅得到血腥,我強忍著不落淚,心裏氣得狠了,隻覺得委屈得要命。


    “我哪裏說錯了,你可以教我,可是你卻這麽對我……”


    陰燁塵於心不忍,半跪在我身前,想要扶我起來,可是又怕我抗拒,隻道:


    “月兒,對不起——剛才是我激動了。我——”


    怒意退卻,他又是我熟悉的九哥,可是前一瞬暴怒之下的蹂躪和折磨仿佛一個不真實的夢,讓人膽戰心驚。


    或許是在他身邊懶散自在慣了,被他寵慣了,以至於讓我忘記,他不僅僅是我的九哥,更是陰差裏的翹楚,幽冥裏的傳說。


    害怕過後,更多的還是陌生的恐懼,仿佛自己又迴到最初和九哥相識的日子裏,成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在他手底下討生活。


    九哥看到我眼中的畏懼,越發心疼憐惜,他急忙解釋:


    “月兒,剛才是我衝動不聽你解釋,我並非要故意欺負你,我隻是氣的狠了,我那麽愛你,可是你卻——唉,難道在你的心裏,你的九哥真的就沒有一點情可言嗎?”


    我張了張嘴,隻覺得嗓子被堵住了一樣。陰燁塵神色淒冷,落寞道:


    “我以為這世上,哪怕所有的人說我無情冷血,隻有你不會。我以為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我陰燁塵,隻有你不會。可剛才,你的字字句句,直戳我心。你說我利用元祐,我承認,可你怎麽能說出‘’、控製別人為棋子’這樣的話?時局非我能控,鐵案必翻,總會有人犧牲;我已然在穀底,除了尋找機會反彈、減少犧牲,我沒有其他辦法。”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樣的陰燁塵真實而又陌生。他鮮少在我麵前露出脆弱的一麵,平日裏最常說的一句,就是“一切有我”。以至於讓我忘記,他也會痛,他也有難以承受的時候。


    在分析案情的那一刹那,再說出他把元祐掌控為棋子的那一刹那,我隻是下意識地把他帶入“上位者是冷靜睿智”的邏輯當中,卻也忘記,他不僅僅是陰玄司起複的希望,更是我的丈夫,是一個會痛、會笑、有感情、有真心的男人。


    案情再冷酷,人心是暖的;過程再無情,愛情是真的。


    九哥惱我,不是因為我說中了他的心事,也不是我口無遮攔戳到他的痛處。而是在那一刹那,我生生剖掉了他心中的情,隻看到了他的無情。


    他心裏的恐懼,我又何嚐不是?


    從前隻覺得他無情,那麽現在的我,何時也變得這麽冷漠,竟然能說出這麽冷酷的話來。


    我有些害怕,瑟瑟抖著,看著他,一咧嘴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他一把拉我起來,狠狠揉進懷裏。片刻爭吵,幾許長情,都不及這一嗓子嚎啕大哭來的痛快。


    外在的環境,突變的生活方式,每一天數著日子等待shen判的到來,壓力滿滿,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這樣的日子,太苦。它會在潛移默化裏磨蝕人堅定的意誌,淡化人豐富的內心。


    敏感、多疑、猜忌、恐懼,一係列情緒也會隨之爆發。


    到最後,瘋了的隻會是自己。我不安地揪著他的衣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也不顧外麵的人能不能聽見,這一哭泄了心中壓力和緊張,反而心裏好受許多。


    待我哭聲漸消,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柔聲道:


    “是我不對,冒犯了你。你要是還不解氣,就狠狠打我兩下,好不好?”


    我一揉眼淚,紅著眼睛,嚅諾道:


    “我也不好,我不該那麽說你……”


    他無奈歎口氣,道:“你這張嘴也忒毒,還真是跟我越來越像,說起話來能把死人給氣活了。好了,也不怪你,元祐反叛的事,我本來就有責任,隻是這話從你口裏說出來,我有些難以接受而已。”


    風暴過去,他輕輕為我拭淚,心疼道:“手腕還疼嗎?”


    他捏的有些狠,此刻腕骨出微微發紅,我搖搖頭:“不疼。老夫老妻都會吵架呢,咱們這不算啥,吵完說開了就沒事了。九哥,你別放在心上,我真的沒事,正好我這毒舌讓你好好感受一下你平時都是怎麽氣人的。”


    他懊悔不已,又好氣又好笑:“還老夫老妻?你這話是聽誰說的,這是安慰人的話嗎?”


    “我小的時候,舅舅舅媽經常吵架,什麽難聽的話都罵過,不過後來他們就又和好了。”


    “……”陰燁塵無奈,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月兒,我並不懂人間夫妻相處的道理,陰差做的久了已經不太會做人。更不懂無情是何,有情是何。我隻想著,我娶你不是為了跟你吵架,讓你受委屈,更不該用剛才那樣的方式宣泄怒氣。人都說,愛之深恨之切,那一瞬我好像有點明白那種感受了。我在乎你勝過我的生命,勝過我的一切,你是我勇敢對抗所有的勇氣和鎧甲,可也是我畏懼外界擔驚受怕的軟肋。我無法像正常的人一樣給你正常的生活,這是我無論做什麽都無法補償的遺憾,我在乎你,所以會在乎你眼中的我,我不想在你心裏留下不好的迴憶,我不想……”


    我拿手堵住了他的下文,柔聲:


    “九哥,別說了。我都明白。”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和愛一個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喜歡,是占有。


    喜歡一個人,會想不顧一切地得到他,就像一開始我明明知道我和九哥之間隔著無數的不可能,也會不顧一切地走向他。因為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所有的一切,他霸道的愛護我,嚴苛的鍛煉我,溫柔的寵愛我,這些都是喜歡的表現。


    而愛不同,愛是從心底自發的風險,是給予。


    愛一個人,會盡可能地滿足他所有的願望,願意為他改變,願意為他放棄更好的選擇,願意改變生活方式,隻為讓他過得更加幸福。因為愛,就是努力的克製自我,去磨合,去尋求動態的默契。


    我緊緊擁抱他,表示:


    “我以後不會再這麽說了,九哥,你說得對,案情是案情,可是這世上隻有唯一的一個你。你首先是我的丈夫,其次才是元祐的上司。”


    他彎唇,總算恢複正常。


    誤會化解,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好不尷尬。剛才還怒火衝天呢,這會雨過天晴,說不出的別扭。


    正不知話題要如何進行下去,偏巧玄易隔著簾子高聲道:


    “大人,您忙完了沒?”


    陰燁塵扶我坐迴椅子上,清了清嗓子,道:


    “什麽事?”


    玄易揚聲道:


    “您剛才不是說一會有事問我嗎,我就想問問這個‘一會’,時間到了沒。”


    有意思!


    我忍不住笑了,分明知道我們剛才在吵架,這會看吵得差不多了,就趕緊過來轉移話題,哈哈,這個小子,有前途!


    陰燁塵彎唇,道:“進來吧。”


    玄易應了一聲,掀了簾子進來,手裏還端著茶水,遞過來。


    “前段時間,有個叫楚運的船工,他怎麽樣了?”陰燁塵淡淡地問。


    我錯愕,不由地看向他,默默翻了個白眼——陰燁塵還真得無聊到去查楚運了嗎?


    我就隻跟他在甲板上了聊了會天而已啊……


    這吃醋的時間,也太久了吧!


    玄易迴道:


    “楚運是十年前入得幽冥,引魂簿記載是因為作奸犯科,被罰去冥河服役三十年,這十年一直都在做船工,沒什麽特殊的。不過——”


    玄易略一停頓,頗有意味地說:


    “他來買的傷藥,倒是有點意思。”


    “怎麽說?”


    我默默在一邊吃茶,看陰燁塵興致盎然,暗想,算了,一個男人吃醋有什麽好阻止的,何況,我和楚運,本來也沒什麽,也許以後也不會再見了,就當是聽故事好了。


    “楚運要買的藥,叫做生肌新液。這個方子知道的人可不多,而且方子上寫著,要拿彼岸花做藥引子,嘖嘖,好大的手筆!也不知他怎麽知道咱們鋪子有的,求爺爺告奶奶軟磨硬泡。本來屬下都打算轟他出去了,碰巧淩大人來了消息,說給這一個叫楚運的人抓藥,我才知道原來這人是您引過來的。所以就按您說的,把彼岸花賣給他了。”


    陰燁塵聽完,沒做評價,繼續道:


    “還有別的嗎?可去看了需要治傷的是何人?”


    玄易迴答:


    “屬下也派人去看了,他們的船最近往來頻繁,中元節貨物多,人也多。生病受傷的是個上了年紀的,也在那艘船上服役。據說是得罪了船工頭,被用了私刑,楚運和這個老頭有點感情,所以就幫了幫忙。”


    “那查到方子是誰寫的?”


    玄易尷尬道:“這個,屬下沒問出來。因為不能明查,也不敢明著問生肌新液的事,以免被有心人盯上,所以……”


    他說完偷偷瞄陰燁塵的神色,這件事辦不好生怕被罰一樣。不過陰燁塵隻是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你繼續盯一盯吧。”


    “是……”


    陰燁塵起身,看我道:


    “走吧,藥也上完了,今天出來這麽久,還差一個地方沒去,再不走,迴去的晚了淩管家就要著急了。”


    “哦……”


    玄易遞上沒塗完的藥膏,笑眯眯地送我們出去。


    眼睛剛哭完,還紅紅的,九哥牽住我的手,溫言道:


    “今天惹我的月兒不開心了,為賠罪,迴去前,帶你去吃一樣美食,我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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