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興兒從納玉的述說中著實聽不出有什麽明顯的不對,但九成宮外那宦者欲吞下綠玉牌自盡的一幕留在他腦海裏的印象實在太深了,以至於自打那件事以後,他無論遇到什麽事,都不會再輕易眼前出現的表象了。即使是在南內興慶殿的偏殿前,被錦屏一嗓子捅破他隻是個冒牌的宦者那一刻,他的心中也沒有過於的驚慌,反而感到一絲解脫的輕鬆。


    不管納玉所說是多麽地自然、平常,來興兒心中隻牢牢記住了一個名字:櫻兒。


    “櫻兒隻告訴了你我在哪兒,她沒有慫恿你來找我嗎?”來興兒竭力想從納玉那兒印證自己對櫻兒的懷疑。


    “沒有啊。你又在疑神疑鬼了不是?”納玉不滿地答道,“我連夜到荒郊野外來找你,一就是要當麵問問你為什麽要攔著我刺殺李進忠;這二嘛,是想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咱們一同去江陵投奔我家殿下,怎麽樣?”


    聽納玉話裏的意思,她顯然還不知道江陵王投靠蒲州叛軍的消息。來興兒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個消息,隻聽得營帳一角外有人突然咳嗽了一聲。


    納玉不等來興兒反應過來,猛地竄了過去,衝著發生聲響的方位抬腿就踢了一腳,口中罵道:“聽不到是吧?那就大大方方地進來問哪,一直躲在帳外偷聽算什麽!”


    來興兒盡管與吳弼相交不深,卻一向對他並無惡感,擔心納玉對他的麾下如此惡語相加,一旦激怒了吳弼,反對他二人不利,遂借著納玉把話挑明的當口,衝帳外的人大聲說道:“帳外的兄弟辛苦了。煩你們迴稟大將軍一聲,在下與這位姑娘皆非歹人,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話私下裏要說,請大將軍不必如此捉弄我等。”


    他說罷良久,不見帳外有任何迴應,便上前拉起納玉,重又迴到營帳居中坐下,繼續大聲說道:“我們要安歇了,你們要願意守著就守著吧。”


    帳外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竊笑,隨即又歸於了沉寂。


    來興兒這迴也火了,他索性一挺身站了起來,徑直朝帳口走去,納玉緊跟著他也走了過去。


    帳外的人顯然沒有想到他們突然要闖出帳來,一聽到帳內動靜不對,腳步雜遝地紛紛向帳口跑了過來,死死地把住了帳門。


    來興兒見自己這一招果然引得帳外人紛紛暴露了形蹤,反倒不急了,他製止住納玉要往外硬衝的勢頭,迴頭衝她做了個保持安靜的手勢,兩個人就站在帳口,靜等著帳外人做何反應。


    果然,帳外的人立即便意識到上當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罵罵咧咧地叫道:“帳內的臭小子聽著,爺兒們有意給你個與美人兒親近的機會,你甭給臉不要。大將軍已經睡下了,有什麽話,明兒一早再說吧。”


    納玉耐受不得他言語輕佻,做勢就要衝到帳外,狠狠教訓教訓那個出言無狀的軍士,被來興兒死命地攔腰一把抱住,兩人向前踉蹌兩步,險些一同摔倒在地。


    “你幹什麽?”納玉真惱了,揮手就給了來興兒一記響亮的耳光。


    帳外的軍士們聽到帳內這一對少男少女竟動上了手,頓時興奮起來,哄笑著紛紛向前擠著,恨不得打開帳門到裏麵瞧個究竟。


    那個沙啞嗓音的象是個帶隊的校尉,眼見得任由這樣鬧下去,實在不成體統,且帳內人發覺帳外有人在偷聽,定會小心戒備,今夜恐怕再難得到更多有用的訊息了,遂大喝道:“看什麽看,沒和婆姨困過覺啊。都給老子滾迴去睡吧。”又衝著帳內的來興兒和納玉不懷好意地叫道:“近四更天了,小子,時間不多了,好自珍惜吧。爺兒們就不奉陪了。”


    稍頃,聽不見帳內再發出任何聲響,那校尉便把手一揮,帶著一隊軍士當真走了。


    來興兒結結實實挨了納玉一記耳光,雖被打得眼冒金星,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惱她。納玉越急,他反倒越發來了興致,緊緊拽住納玉的腰帶就是不放手,隻一個勁兒地擺手示意納玉不要再發出任何聲音來。


    直等到帳外眾軍士的腳步聲由近及遠、漸漸消失,納玉終於忍不住向來興兒責問道:“你真以為鬧這麽一出,他們便會撇下咱們不管,迴去睡覺?”


    來興兒將納玉重又拉迴到營帳中間,並肩坐下,這才語帶俏皮地答道:“莫非你以為他們會真當這兒是洞房嗎?留下一兩個把門兒的倒是一定會的,再要躲在帳角偷聽,豈不是自討沒趣,白耽誤嗑睡?”


    納玉自小長大,除了父親納布羅和江陵王李舒之外,平時接觸的大多是女子,從未和年紀相當的男子打罵玩笑過,被來興兒口中冷不丁說出的洞房二字鬧了個大紅臉,而同時心中卻充滿了好奇,還夾雜著一絲喜悅。


    “如果江陵王已離開江陵,背叛了朝廷,你還會去投奔他嗎?”來興兒說起話來,果然不似先前那般輕聲輕語了。


    “這怎麽可能?太妃母女不久前才以身殉葬,我家殿下怎會做下這大逆不道之事?”納玉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驚恐、意外。


    來興兒雖不甚了解太妃和江陵王早就包藏禍心、裏通外國的種種情由,但單單從鍾嬤嬤甘受芙蓉差遣、替她傳遞消息、充當誘餌這一件事上,即覺察到太妃母子和芙蓉之間早有勾連,並不忠於當今皇帝。


    隻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身為太妃國人、又與鍾嬤嬤朝夕相處的納玉竟然會置身事外,對太妃母子和鍾嬤嬤所做的一切毫不知情。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我隻知道,就在咱們迴到長安的那一天,朝廷接到稟報,蒲州叛軍營中升起了一麵封號為穎王的帥旗,而在此之前,江陵王就在返京奔喪的途中消失了蹤影......”


    來興兒思忖片刻,還是決定把他所知道的關於江陵王的最新消息如實告訴納玉,如讓她自己選擇何去何從。


    這一迴,納玉徹底陷入了沉默。


    她本來滿懷希望與來興兒一同前往江陵找到李舒,再尋機為太妃母女報仇。之後,便能在江陵過個逍遙自在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種種約束,也無須再卷入邦國、豪門之間的紛紛擾擾,到頭來隻落得個和父親一樣的冤死下場。


    納玉也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從鍾嬤嬤和太妃母子的言談舉止之中,隱隱察覺出她們似乎在謀劃著一件大事。可是,無論是鍾嬤嬤,還是太妃母子,都從未向她透露過一點詳情。大概是擔心自己年紀小,口鋒不嚴的原因吧,納玉曾暗暗揣摩。


    尤其是李舒被貶往江陵以後,太妃遷到南內居住,鍾嬤嬤每次要她到南內麵見太妃,傳遞的都是家長裏短的消息,並不牽涉旁的,隻是每迴都要她向太妃討樣物件迴來,有時是幾根孔雀金絲線,有時是三尺絹帛……沒有一次重樣的。現在迴想起來,也許她們之間通過這種隱諱的方式在傳遞著某種不能被自己知曉的訊息也未可知。


    長寧料想和自己一樣,自始至終也被蒙在鼓裏吧。納玉自謂對這位比自己年幼幾歲的公主的脾性可稱得上了如指掌。如果她早存了必死之心,那麽,她差自己到八千裏之外的邏些城替她相看未婚夫婿還有什麽意義呢?


    倘若來興兒所說屬實的話,她該怎麽辦呢?納玉沉思良久,思緒又迴到了眼前。李舒投靠叛軍,必然會舉兵為母親和妹妹報仇,然後就是為了爭做皇帝,與朝廷展開無窮無盡地爭鬥……


    自己此時前往蒲州投奔他,無異於是主動往火坑裏跳。可是,不去投奔李舒,何處又是她的安身之所呢?迴邏些投靠姐姐納珠?納悉摩出於心中對父親之死的愧疚,多半是會收留自己的,但是眼瞅著吐蕃對河隴一帶虎視眈眈,戰爭一觸即發,到了吐蕃,豈不是也要陷入兩國的爭鬥而無力自拔?


    納玉久思無果,下意識地歎息道:“這兒也不能去,那兒也迴不了,這可如何是好!”


    來興兒心中,其實也與納玉有著同樣的困惑:依他的本性,留在閑廄院與馬作伴,悠然自得的生活是最令他感到愜意和向往的。如今,隨著他冒牌宦者身份被揭破,再想迴到閑廄院已絕無可能。一個月前,景雲叢和柳毅激勵他從軍的話曾使他熱血,產生了上戰場殺敵建功的強烈衝動,但從眼下的情勢看,隻怕是萬難做到。自己難道要在荒郊野外守著一座座墳墓過上一輩子?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母親留下的絕命詩中借用了前人的這兩句詩,不正是要傳達她對自己的期盼嗎?來興兒想到這兒,扭項望了一眼納玉,腦海模模糊糊產生了一種幻想:要是能和她一起尋一處青山綠水的所在,搭上一間茅屋,從此耕讀為生,那該有多好啊!


    可幻想終究是幻想,帳外的軍營中響起了天交五更的梆子聲,把來興兒和納玉都敲迴了眼前殘酷的現實之中,對於他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能夠活下去。


    當次日清晨,錦屏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趕到“野狐落”,想要設法解救來興兒時,吳弼在他的中軍帳中單獨提審了納玉。


    “說說吧,長寧長公主府上的親近侍女,為何要在金明門外行刺當朝宰相,中書令李進忠大人?”


    吳弼不等納玉進帳站穩,劈頭問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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