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務實迴家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岑新銳亦從巴陵湖迴到了衙後街。他是接到父親從郵局打來的電話後特地趕迴來,看望又有三年多未見麵的哥哥及尚未謀麵的嫂嫂和侄兒的。

    一踏上院門的台階,他就認出了嫂嫂,因為後者正在和媽媽在院子裏曬著衣物,嘴裏說著凸現著蘇州語音的普通話。說來也巧,他所在的巴陵湖公社中學數學教研組有位女老師原籍就是蘇州,說的就是這樣一口話。隻不過她是下放時投親靠友來這裏,後來又被推薦上了師範專科學校,由於到這邊時間很長,故此,間或還會飆出幾句這裏的方言。

    “二哥迴來了!”正扛著竹篙的岑麗敏眼尖,一下子就看見了剛剛走到院門口台階上的岑新銳。

    聞聽岑麗敏的叫聲,院子中的人齊刷刷地將眼光投了過來,連岑老太也從堂屋中慢慢走了出來。

    “媽!”岑新銳趨前幾步,叫了聲鄭文淑,緊跟著又對祁福雅叫道:“嫂嫂!”

    “是新銳兄弟吧。”由於早在岑務實那裏見過他和岑新銳題名為“哥倆好”的照片,又見他一進來便稱唿自己為嫂嫂,祁福雅知道他是誰了。她覺得,比較照片,岑新銳的相貌變了不少。

    “是我,嫂嫂。”看到嫂子上下打量著自己,岑新銳有點不好意思。從哥哥寫給家裏的信中讀到他對自己妻子的介紹時,他還想象這個已成為岑家一員的蘇州女子是個什麽樣的人,能不能和家人和諧相處。現在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別的不說,單從她和媽媽一道有說有笑地曬著衣物,就可知道,她的性情是很溫和的,不是那種難得接近的人。

    “兄弟迴來了?”恰在此時,岑務實從菜場買菜迴來,看見岑新銳,非常高興,走上前來,將手中的菜籃放在地上,一把將他擁進懷中,抱了個結實。

    看到兄長這樣,岑新銳也很激動,跟著便抱緊了岑務實。

    目睹這種景象,院子中的人都很動容。大家沒出聲,靜靜地看著哥倆。片刻之後,方聽得岑老太輕輕地說道:“好好,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奶奶,和誰打架,上什麽陣啊?”聽岑老太這樣說,岑麗敏開起了玩笑。

    “你這死丫頭,奶奶不過是這樣一說,你倒好,尋起了奶奶的開心。”鄭文淑見狀,嗔了她一眼。

    看著奶奶被問住了,岑麗敏得意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對岑新銳說道:“二哥,你還沒見過可可,快到屋裏看看。”

    “可可剛睡下不久,你們別將他弄醒了。”鄭文淑連忙叮囑。

    “看看,當然要看看。”岑新銳聞言,快步向屋內走去。但他沒有想到,進得屋內,發現守著小侄兒的竟是又有大半年未見的父親。

    “您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岑新銳有點奇怪了。

    “人都跑出去了,可可翻身掉到床下怎麽辦?”岑華年迴答道:“麗敏先前說自己來守著可可,可又說要替媽媽晾衣,看來還是毛躁得很。”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行了吧。”聞聽父親這樣說,跟在岑新銳後麵進來的岑麗敏連忙告饒,但又忍不住說道:“二哥,你是不知道,爸爸自從有了孫兒,已視我輩為無物了。”

    “是嗎?”聽妹妹這樣說,岑新銳覺得很有點意思了。他俯下身來,仔細打量熟睡中的可可,發現小侄兒五官秀氣,膚色潤紅、胖墩墩的身子和睡著的姿態堪稱憨態可掬,難怪父親對他表現出難見的憐愛之情。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很少對自己有過這種表情,日常生活起居包括表揚批評,都是母親的事,就是自己讀書時每期的成績單和操行評定,都很少看。這也許是他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會差到哪裏去,有母親照料足可以了。

    人們都說隔代親,看來在父親這裏也免不了俗啊!看到父親盯著可可不轉睛的模樣,岑新銳不由得生出了一番感歎。

    看著弟弟進屋看可可,岑務實跟了進來。

    “你們去外麵,別吵醒可可。”岑華年知道他們兄弟有話要說,故而攆著他們。

    “爸,還是我來守著可可吧。”晾完衣的祁福雅也走了進來,她覺著這是自己的份內事,不能讓公公老這樣看著。

    “那好吧。”岑華年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看得出,他和鄭文淑一樣,對這個媳婦很滿意。對長子的迴家省親,他很高興,雖然在此之前心裏一直存有疑惑,因為就在他被姚顯賢、羊瓊華等人折騰得最厲害的那一年裏,務實竟一封信也沒有寫迴來。這小子是不是像麻家的大女兒那樣要和父母劃清界限,或者出了什麽問題?這個疑問不止一次地掠過他的腦際。

    但當前天祁福雅告訴他,那一年,務實正和自己的同學一道在江蘇濱海的部隊農場勞動改造,不能隨意外出和寫信的時候,他馬上便釋然了。不獨如此,他還為自己差點誤解了兒子感到慚愧和不安。他想,自家雖然在很多方麵不如其他人家,但家教家風還是可以的,不講別的,兩個兒子都既上進又孝順,一點都不讓人操心,倒是自己,很大程度影響了他們的前途。

    父親想什麽,岑務實無從知道。此刻站在堂屋中,看著弟弟從當年的青澀少年一變為英氣勃發的青年,他是既高興又感慨:“兄弟,這些年你可吃了不少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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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什麽,大家都這樣,而且比較世世代代在農村的農民,我們還是算好的。”岑新銳說著心裏話。

    “你能這樣想,難得啊!”聽著岑新銳這話,岑務實覺得弟弟與過去相比,成熟了許多。這些年,他也見過不少知識青年,發現其中不少人由於長期不能招工招生,總是牢騷滿腹,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信心,長期倒流城鎮,空耗了自己的歲月,不像弟弟這樣,艱苦勞作之餘還能堅持自學。

    迴家以後,當聽父親講到,弟弟除了將高中三年的教材讀得滾瓜亂熟外,還差不多自學完了大學建築專業的課程,可以說非常震撼了。他覺得兄弟太爭氣了,比他這個兄長強多了。

    “哦,新銳,你哥哥擔心湖區濕氣重,這次特地給你買了一套棉絨衣褲。”聽著兄弟倆在外間的談話,在屋內守著可可的祁福雅從提包內取出專門帶迴的禮物,拿給岑新銳,“江浙一帶的棉紡織品還是很可以的。”

    “謝謝哥哥嫂嫂。”看到這情景,岑新銳非常感動。哥哥剛拿工資的時候,就曾給他買過一套雨衣,以方便他在農田幹活,這既惹得知青點的同伴們眼熱不已,亦使他激動了好一陣。此刻,手裏拿著衣物,自然非常高興,故此問道:“哥,你在部隊農場鍛煉那段時間也很艱苦吧?”

    “還好,雖然活計較重,但比較你們,還是要輕鬆些的,至少精神壓力沒有你們大。”麵對弟弟的詢問,岑務實輕描淡寫地說道。在他看來,在部隊農場那段時間,盡管不管刮風下雨,每天都要出工,真是累得夠嗆,但畢竟已大學畢業,好歹有個盼頭,不像兄弟這樣,不知前途在哪裏,現在還在農村苦熬。

    “那就好。”聽兄長這樣說,岑新銳由衷地說道。

    “你在巴陵湖中學有轉正的可能沒有?”看著岑新銳,岑務實問道。

    “基本上沒有這種可能,而且我自己也不願意走這條路,”岑新銳迴答道。看著兄長關切的眼神,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是想進大學,多讀點書。”

    “這我想到了。”務實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但隨即又問到了一個岑新銳意料之外的問題:“你談了女朋友嗎?”

    “沒有。”岑新銳老老實實地告訴兄長。

    “為什麽?”岑務實覺得弟弟已經二十好幾的人了,這麽大年紀的青年應當對異性有自己的想法了。

    “沒有條件。”岑新銳直截了當地說道。見兄長聽後仍望著自己,便解釋說:“我現在還懸在半空中,沒有著落,不會有女孩子看得上,就是她們看得上,我也不願意拖累她們。”

    “那你今後要談的話,會找一個什麽樣的人?”聽到兄弟二人的談話,房中守著可可的祁福雅心中一動,又走到了臥室的門邊。她娘家有個姨表妹,和岑新銳差不多年紀,雖說前不久招了工,卻沒有男朋友。

    “這個嘛,我還沒完全想好,”看著嫂嫂這樣關切,岑新銳有點靦腆了。他想了想,迴答道:“真要談,首先要求的自然是心地善良、性情溫柔,對長輩要孝順,當然,也要愛學習,至於長相、家境什麽的,那在其次,隻要過得去就行了。”

    “哎呀,你怎麽和你哥當年說的一模一樣啊?”聽著這話,祁福雅有點吃驚了。

    “是嗎?”岑新銳似有不信地望著兄長。

    “這有什麽奇怪的?”岑務實不無得意地對妻子說道:“你要知道,我們都是岑家的兒子,都是爸爸媽媽養育出來的。”

    可不?聽著務實這樣說,一直聽著哥倆談話的岑華年非常受用了。受父親岑石磊的教誨和影響,對家庭、子女、親情他向來就看得重,經過這場風波,更是強化了既有的認識。

    他覺得,有很多夫妻甚至父母子女之間之所以一夜間反目成仇一至水火不容,表麵看是政治立場不同,實際上是他們的欲求有違人性。如果他們多少知道一點倫理綱常,體悟到血緣親情的重要,是決不會為了爭辯一個觀點,或參加一個組織而不管不顧,對親人惡語相向一至大打出手的。

    還好,自己雖然自五十年代以來便沒平靜過,可壓力都是來自外部,自己的親人,哪怕跟著受牽連,卻沒有一個語出尤怨的,相反,總是寬慰自己,生怕自己想不開。一想到這裏,他覺得這輩子也值了,人生在世,不就圖一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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