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二樓的軒窗微微開啟著,暴雨前的驟風吹得它不斷開合,偶爾發出“吱嘎”的聲音。

    梨花木的矮幾上,隨意擺放著青白釉,繪青花的茶盞。

    淡淡的朦朧冷香,和著香爐上嫋嫋升起的輕煙,別有一番清韻。

    逆影用白皙的指尖輕輕地摩挲著杯沿,低垂著眼眸,出神地想些什麽。

    慕容渙單手支著腦袋,一臉苦惱,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模樣。拿眼瞟了瞟對麵的那位,忽然覺得他還是有點人性的,起碼沒有拿那麽貴的酒砸死自己。

    “那個……”窗邊梨花樹枝頭的葉被風吹散,偶爾幾片顫悠悠地落在矮幾上,葉尖還泛著欲滴的嫩綠。慕容渙一出口,才發現在這般安靜的時候,每一個字都不禁令人心悸,“你為什麽會認識傾……不,陌殤?”

    軒窗忽然“啪”地一聲關上,微弱的光亮從間隙中透進絲絲縷縷。

    天早已暗了,此時整座茶樓雖不是一片漆黑,但慕容渙抬眼看去,卻已看不清他的臉了。

    “很早以前就認識的。”沉寂了許久,逆影才緩緩吐字。語氣裏有一種難言的無奈與追憶,在漫長的歲月裏沉澱,發酵,亦像是刻在石碑上的字,已模糊不清了。

    “很早以前?不會吧?”慕容渙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察覺到自己的魯莽,仔細觀察著逆影的神色,發現沒有發作的跡象,這才放心地繼續說下去,“聽陌殤說,她從小就住在山裏,隻有她的師傅和師兄師姐,以及她自己五個人而已。後來,她就到了仙隱穀,那段時間你就更加不可能和她碰到了……”

    “你說的都對。”逆影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鏤空的窗驀地又被風吹開,光亮照在他的側臉上,流瀉下一道光影,莫名的天衣無縫的契合。

    慕容渙還未來得及發問,便發覺頸邊一片濕潤的冰涼,疑惑著往外望去。

    天邊斜斜地飄下幾縷雨絲,驟而化為傾盆大雨,在天地間泛起一陣溟濛。

    他仿佛被什麽牽引著,轉頭望向逆影。隻見他櫻色的唇緩緩開闔,吐出的字眼被雨聲衝刷,輕輕遙遙地,被慕容渙隱約地捕捉到。

    “你怎麽會知道?”慕容渙幾乎是顫抖著才把這句話說完。

    “總之,絕對不能讓她見到宮裏的那個人。”逆影修長的手托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看著他那不起波瀾的神情,好像那清雅的茶香喝下去都成了苦澀。

    “這個不用擔心吧?你也知道,她一向閉門不出,誠心禮佛……”不知怎的,慕容渙越說,聲音卻越發低了下去,最後消散在空氣裏。

    豆大的雨珠打在窗台,窗欞上,濺到了樓內,逆影的半邊衣袖,幾乎快濕透了。電閃雷鳴,轟隆巨響和著不時劈下的慘白慘白的光亮,令人膽顫。青石板的小路上被衝刷得一幹二淨,幾乎可以映出人影來。生長在石板罅隙中的一小簇青苔更顯得青翠欲滴。

    “你為什麽……這般對她?”慕容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問出這個問題,像是讓他倏然卸下心中大石。

    逆影的目光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緩緩起身,衣裾輕搖,墨色的發絲襯著勝雪的白衣,恍如謫仙臨世,不惹煙火。

    慕容渙輕歎一聲,“我始終看不透你,鳳非離。”

    他聽言,反笑,“如此便好。”

    好?哪裏好?慕容渙挑了挑眉,卻不再反問。

    直到很久以後,一件事,讓他對曾經教導自己“世上人心險惡”的娘親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更讓他對眼前此孽障的膜拜程度又深了一個層次,並坦言,“你隱藏得很深啊……”

    此刻,慕容渙隻是看著逆影轉身離去。

    他從小二的手裏接過一紙素傘,瑩白如玉的手握在傘柄。

    慕容渙坐在二樓,看著他在雨中翩然遠去。傘上繪著一枝寒梅,一如他身上淡雅的冷香清韻。

    那株屹立多年的梨樹,枝頭上早已盛開的梨花在風雨中被吹散去,嬌嫩柔弱的殘瓣打著旋兒,悠然地在天地間翩飛,仿佛下了一場霰雪。

    四月的雪。

    空無一人的街道,青石板,白玉橋,數丈高樓,煙鎖重閣,那一抹孤寂的白衣,孤影相依。

    慕容渙輕輕用手敲打著桌沿,隻是驀然間的一個轉念。

    非離,真是個好名字。

    ————————————————————————————————————————

    草原的兩端,是森林和沙漠。

    西秋國的軍營就駐紮在北邊大漠,靠近草原處。之前陌殤到的,隻是他們小股部隊暫時駐紮的地點。

    暴雨還在持續著,混著還在湧動的汙血,散發著淡淡的卻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陌殤一個人站在橫屍遍野的草原上,猩紅的血,汙穢的髒器,被馬蹄踐踏得扭曲詭異的身形,完全看不出是人的模樣,頭骨碎裂,從裂縫處流出粘稠的白色腦漿。

    陌殤的目光是淡漠的,原本銀色的麵具上,汙血一道道流下,黑色的衣袍已被鮮血染成了殷紅色,左手的指縫裏還有血不斷淌下。她能感到自己原本就虛弱的器官,此時隻能在身體裏艱難地運作,似乎下一刻就會不堪重負。還好,還聽得到心髒跳動的聲音。她這樣安慰自己。即使那樣的跳動已顯得十分孱弱。

    “公子……”韓欽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身邊。他的臉色顯得很難看,是失去了血色的蒼白,顯然受傷不輕。

    越來越多的將士聚集過來,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或輕或重。

    “西秋國的軍營,就在不遠處了嗎?”陌殤穩住自己的唿吸,盡量不讓自己的氣息聽起來很急促。

    “……是……”韓欽答道,雨聲太大,聽不出他的語氣裏夾雜著怎樣的情緒。

    陌殤將右手的劍插入腳下的土地,以此使自己快支持不下去的身體不至於倒下。“接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們迴城吧。”

    “公子,這怎麽行?”韓欽急忙道,“你都已經……”

    “別讓我把話說第二遍。”衣服黏稠稠地粘在身上,正滴落著血滴的發絲和著雨貼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做不到的事我不會浪費力氣去做。”說著,她將劍從泥土裏拔了出來,向前走去。

    韓欽和其他將士們剛剛上前一步,陌殤立即迴過身,將手中的劍往前一推,厲聲道,“誰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殺了誰。”感覺到停下的寂靜,陌殤才迴身,往大漠的方向而去。

    *****

    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即使身處沙漠上,似乎也能聞到從不遠處飄來的清風中混合著青草的香味。

    感覺到離軍營已經不遠了,陌殤停下腳步,俯下身,使自己的身體盡量貼近身下的沙子。左手伸入懷中,用手指夾出五個小瓷瓶。此刻,上麵已沾染了點點血跡。

    她就這樣靜靜的,等感覺到體力稍微恢複了一些之後,腳下使力,整個人幾乎貼著沙粒,如同靈活的遊蛇,貼地而行。速度之快,幾乎隻能看到一道淡到幾乎看不到的殘影。

    陌殤對自己最自信的,就是速度。畢竟,從小到大,就是輕功,她沒有一天荒廢過。早在她四歲的時候,空穀那老頭就曾說過,江湖上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比她更快。

    感覺離軍營不過幾尺的距離,陌殤騰出手,拔出瓶塞,憑借自己的腕力,將五個瓷瓶往營中扔去。同時,兩支袖箭齊發,正好射中麵前守營的兩人。在他們察覺她之前,便將其扼殺。

    趕在其他人發覺前,陌殤一個反力,迴身,數次起落,往來時相反的方向而去。

    當腳下觸碰到的又是那青草的柔軟時,陌殤的心中也不禁一軟,早已透支的身體終於不堪重負地倒下了。

    原本止住的血,此刻又一次從傷口處湧了出來,陌殤的眼前已有些模糊。

    頭頂忽然籠罩的陰影,讓她好不容易放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抬起眼瞼,卻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撐著紙傘,遮住頭頂的烈陽。

    即使陌殤再怎麽努力,也無法看清他的臉,艱難地暗暗抬起裝著袖箭的手臂。

    感覺自己被人騰空抱起,清雅的冷香縈繞在鼻尖,像是卸去了一身的疲倦,抬起的手,又再次放下。莫名的,靠在這個人懷裏,就可以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就這樣好好地睡一覺。

    陌殤這一睡,就是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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