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島上,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有。因為來的都是惡人,能被稱之為惡人,那自然最起碼是強人。

    強人在這世上分很多,有強盜,有達官顯貴,有一方豪紳。但是來了惡人島的,手底下都不幹淨。

    從邗江灘塗被胖子綁到惡人島的年輕人,現在被綁在惡人島的一處海崖邊,離胖子的鋪子就半裏地的腳程。胖子抬眼就能看見那年輕人。

    胖子之所以將他綁在那兒吹海風,是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究竟什麽時候才會被曬死。打從他乘舟過邗江,撿起這個年輕人,再到惡人島,已經有了一個多月了。但是他從未這個年輕人吃過一粒米,想來體內定然是有真氣,否則撐不了這麽久。

    年輕人模樣挺俊,隻是一雙眼從來沒全睜開過,好似心中有萬重擔,壓得他沒法抬眼看人。

    年輕人一連在這兒被綁了七日。惡人島上的人都是閑不住了,他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釋放心中罪惡的機會,尤其是看到這麽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時。

    第一個找上年輕人的,是一個半拉老頭。老者眼神晦暗,卻總是嘴角掛笑,仔細一看,才發現他一隻眼睛被針紮了,所以瞧著有些不對勁。老者一隻手總是揣在袖子裏,弓著背,湊到年輕人身前。

    “香。”老者嗅了一口年輕人的胸膛,陶醉萬分,“惡人沒有這麽香的,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年輕人垂著頭,都快被餓死了,自然沒法迴答他。

    老者伸手摸上年輕人的脖頸,自顧自道,“像你這麽幹淨的白肉,少見,該是大商哪家貴公子哥?”

    老者伸出去的那隻手,隻剩下一根大拇指,其餘四指都被切了,也不知曉他曾經經曆過什麽。隨後老者捧著年輕人的臉,連連歎道,“可惜啊,可惜了,你這樣乖,這樣香的娃娃,怎麽來了這島上,這不是活生生該端上桌的白案好料?”

    老者掰開少年的嘴,看見裏邊舌頭完好,“你打今天起不會說話,這對你有好處,能多活幾日。”

    少年的舌頭被勾了。

    然後老者開始講述起來他的故事:

    我年輕時,也是風華正茂,鮮衣怒馬。彼時我模樣俊,又有武功,還有一手乾坤聖手的絕技。不論你是貼身藏物,又或者玩兒篩盅,隻要近我一尺,嘿嘿!管保他離我三裏地才知曉後怕!

    我常年是在關內闖蕩,因手上功夫漂亮,做事從來不留痕跡,一向無人知曉關內失竊重寶都是我得手。後來關內傳一怪病,怪病猛如虎。得病的人,身形佝僂,若無良藥,七日斃亡。關內隻有一豪強有治病良藥。不過一副藥,一兩銀。藥不能停,停七日必死。窮人買一副藥,分七日熬煎,每隔七日都要花一兩銀去買藥。

    一年的光景,豪強斂財千萬兩白銀。真是好生意。

    關內千萬百姓,一半的人得了這怪病。百姓缺的不是藥,是方子。豪強把藥磨成了渣搓成丸,烤製而成,即可口服,又可熬煎。口服一日一粒,半年能除病痛。熬煎成湯藥,一粒分七份,能服七日湯藥,可多苟活許多日子。

    關內不缺藥,就缺方子。沒人瞧得出那眼珠子大的藥丸裏,哪些藥有哪些劑量。一老郎中知道那病太怪,他把買來藥丸碾碎,仔細分辨,自製一方,服之猝。藥裏有砒霜,沒人明白那藥怎的如此之險。

    豪強的高牆大院攔不住我,我是想去就去,想迴就迴,從來沒失過手。但是那一迴……

    老者說到這裏,已經不忍再說下去。這是他的秘密,哪怕他把少年的舌頭剜了也不想說出來。有關他是怎麽斷指,怎麽成了如今這一副佝僂相的,老者沒說。他隻說他去豪強府上盜方子,隨後被弩箭射落。最後方子被他留下望風的人帶出去了,但是他這輩子就幹了那麽一次好事就栽了。待他悄悄逃到這惡人島,才有苟延殘喘的一線生機。

    老者對少年道,“人最不可信的是他的嘴,他會蠱惑你去做一切事情,當你真以為自己做的事是對的的時候,那你就栽了。我當年也是受婦人蠱惑,幹了件蠢事。嘿嘿,瞧得出來,你不算惡人,你這舌頭,我收下了。”

    老者笑嘻嘻離開了此地,還順走了少年的舌頭。

    少年沒有說什麽,他也沒法說什麽了,因為說話的器官已經沒了。他一點一點把流下的血咽下去,有關疼痛的事,他似乎沒有感覺。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他還是沒死。一個月的時間太過漫長,長得連少年舌根上的傷痕都已經長好了。

    少年已經快要昏迷,他仍舊垂著腦袋,承受著一切痛苦。似乎痛苦,或者不痛苦,對他來說都無非是一種感受。

    惡人島四麵環海,四周的島礁像是隨時要被風浪擊碎,但是任憑那浪花如何拍打,也不見掉過一塊石頭。

    日頭正毒,少年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身上的衣物已經漸漸褪色,都是這風吹日曬害的。原本這樣的天氣,他不用穿得這麽多。因為他身上的那套衣物是胖子買的,就為混入惡人島。不過胖子是真惡人,他是假商人。

    少年感覺嘴邊像是有什麽清涼之物,隨後他下意識地吞了下去。原來是水,有人在喂他水。一個僧人立在少年身側,喂水的是個年輕姑娘。姑娘戰戰兢兢,畏首畏尾,似是被強迫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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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少年喝完了水,僧人就把年輕姑娘帶走了。

    翌日,僧人又帶姑娘來喂少年水。一連三天。少年恢複了不少精神。

    又過一日,僧人對著少年先是一聲佛號,隨後道,“我聽一個老家夥說你不會說話,我也打算給你說說我是怎麽上的島。”僧人瞧著不像惡人,至少麵相不像,身形也魁梧,衣著也幹淨,怎麽看都不像個做過壞事的人。

    僧人說:

    我曾經是,現在也應該是,一個寺院裏修持的僧人。寺裏隻有三個和尚,一個是我的師傅,一個是我的師叔,還有一個我。寺有些偏,來的人少,倒是後來有一個采藥女,常來寺廟這邊。她說寺廟清淨,長起來的藥也幹淨。

    彼時我不過是個小僧,六根未淨,又少見女人,便起了愛慕之心。采藥女的爹爹死了,和她爺一起做藥死的,她那時還年輕,又沒有丈夫,隻有一個哭瞎了的母親。

    她常來采藥,我就給她一些方便。她說來寺裏拜拜,但是她拿不出來香火錢,我有些為難。師傅說讓她禮佛,不要阻攔。

    一來二去,互相就都熟識。

    我那時血氣方剛,一到夜裏,便想到采藥女。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忽而聽到夜裏有響動,我便去查看。原來是師傅與師叔,正在與我那朝思暮想的采藥女私通。我不敢揭發師傅師叔,就迴去了。

    待到後來,再遇上那采藥女,我已經知曉她不是完璧之身,便要她與我行房中事。她不肯。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願意與比她年歲大二十歲的男人私通,也不願意與我行此事。我便說要將此事告於她家中人。采藥女便肯了。事後她分明興致很高,走之前還說會再來。

    可是十日後,卻遇到官府來拿人。拿的就是我。師傅師叔將我逐出師門,說我敗壞佛門清淨。呔!真是好不要臉!不要臉的女人,不要臉的和尚!官府將我拿走之後,村民都說采藥女為了他們的病才迫不得已來的寺廟之處采藥,說要將我沉河,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憤。

    我那是很怒,便將采藥女與師叔師傅私通的事說出去了。沒有人相信我,官府不信,村民不信,連那采藥女也做出不可置信的模樣。世上人心真假,真就如此?

    官府將我交給了村民,村民說我不光玷汙采藥女名聲,壞她的身子,還潑寺裏兩位師傅的髒水。我被淨了身,隨後又沉河。我命大,竟然從籠中逃了出來。在那之後,我便習武,要等有一天迴去報仇。他們一個都不能跑。但是他們人太多了,我一個人是殺不完的,還有那狗官府。

    僧人將自己的故事講完了,又對少年說道,“我要借你的種,替我生個兒子,我要讓他記得我的事。”

    隨後僧人講年輕姑娘推到少年身前,之後他又將少年身上的繩索解了。

    年輕姑娘雖然十分害怕,但是這裏四下無人,她早已被僧人猥褻過無數次,隻差破身,所以也就懵懵懂懂地爬上了少年的身體。

    年輕姑娘見少年俊秀,忍不住吻上去,隨後又驚恐地分開來。因為她發現少年沒有舌頭。

    這件事最後還是沒有成。因為少年就像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一樣,始終沒有什麽動作。僧人氣急敗壞,將少年的眼睛剜了,又把他綁了迴去。

    少年失去了眼睛,這迴是徹底看不見了。但是他依舊沒有發出一聲慘嚎。但是他的思想一直在不停地發生著驚人的運動。他在思考,思考著為什麽自己會遭遇這些,為什麽這些人會遭遇這樣。

    惡人島上最不缺的就是惡人,他就算是想破頭也想不到這些人為什麽會遭遇這些。萬事萬物總有聯係,就像那老者勾了他的舌頭,僧人剜了他的眼睛。所以好景不長。

    他的下一位過客來了。

    那是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婆婆。老婆婆臉上皺紋很深,可如果仔細瞧了,發現她似乎並沒有那麽老。因為她走路還很硬朗,一點兒也拖著甩著。老婆婆湊到少年身前,心疼地摸了摸少年紅腫糜爛的眼眶,“我那孫兒要是沒死的話,也該有你這麽大了。”隨後她又搖搖頭,神經兮兮地道,“不對哦,老婆子都已經九十歲了”

    少年想不通這個島上的人為什麽都這麽愛講故事。老婆婆摸完他的臉之後,也開始講起了她的故事。

    她以前有一個孫兒,因為她兒媳是四十歲才誕下一子,所以老婆婆格外心疼這個孫子。不管這個孫子想要什麽,她都會滿足他。等她那個孫兒十四歲的時候,村裏有人來募兵。她那個小孫兒其實已經不再滿足於在村裏待了,於是就要跟著募兵的人走。

    老婆婆以為孫兒年歲小,何況在她眼裏,她的小孫兒哪裏十四歲了,分明隻有兩三歲,所以就由著孩子去。

    但是沒想到的是,那些募兵的人選上了這個胖乎乎的十四歲少年。要帶她的孫兒走。老婆婆哪裏會答應,但是又想不出來好辦法,於是等到她孫兒要走的那一天,就叫住她孫兒,說要看看他的手指頭,有幾個燒雞,幾個螺。

    孫兒知道奶奶疼她,就將手伸出去了。老婆婆把孫兒的手接過來,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這麽好的牙口,一口就咬掉了她這個孫兒兩根手指頭。

    她的孫兒不能走了,掉兩根手指頭不是小事,募兵的人也沒法待那少年走。她寧願她的孫兒一事無成,也不願意讓孫兒出遠門。

    於是少年在家裏留了下來,成天不務正業,專幹偷雞摸狗的事。等到她那孫兒二十出頭的時候,竟然跑了。她在家傷心欲絕,痛罵兒媳不看住她的孫兒。兒媳早已受不了這樣的婆婆,便也想跑。兒媳就把自己的想法悄悄說給了丈夫。她丈夫也受不了這個媽,於是挑中了一個日子,打算帶上媳婦一起跑。

    但是這個事被老婆婆聽牆根聽到了,於是有一天,老婆婆燒了一桌子菜,把她的兒子兒媳全都藥死了。她的兒媳兒子還沒死之前,她就緊緊抱著他倆,“哎呀,孫兒跑了,你們也想跑?跑不了了,跑不了了。”

    老婆婆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嘿嘿一笑,從衣袖裏取出一張紙包。隨後她將紙包打開,裏邊兒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老婆婆看著少年,對少年慈和地道,“你也嚐嚐?”

    少年沒有迴應她,之後他就被喂了毒藥。

    老婆婆抱著少年,笑嘻嘻地道,“跑不了了,跑不了了。”

    這海崖邊滿是老嫗瘋狂的笑聲,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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