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個月過去了。紀行像隻地老鼠似的在荒郊野嶺鑽來竄去,十八般武藝全使完了,終於是有驚無險,馬上就要到京都。

    在這途中,那女子即便已是九品高手,對紀行倒真是生出了些許佩服。無他,憑紀行那一套匿蹤的辦法就足以讓她也感到極為棘手。什麽爛泥塗在身上,再掛滿枝條,每日則夜裏行進,都是小兒科。真正讓她對紀行歎服的是,紀行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竟然能夠氣息全無,要知道這可是連她也做不到的事!

    天地之間,萬物以息相吹也。

    不論草木還是禽獸,都脫不了“氣”這個字。而隻有傳說中的化境高手,才有這逆天本領,將自己的“氣”匿藏起來。這也意味著要追殺紀行的人除非算準了他的前進道路,否則根本沒有一點辦法找出一點他的蹤跡。換言之,紀行人間蒸發了。甚至有時連那女子也不知道紀行身在何處。

    連續一個月,女子總是與紀行在他提前約定的地方碰麵。而女子身為九品高手,自然有她自己的一套匿蹤之法,雖然不像紀行那麽邪乎,但這天下能找出她蹤跡的人也就那麽幾個而已。

    所以他倆相當於是一起消失了。有關他們二人的痕跡,那山巔成了最後一處。

    這一個月紀行選的路基本上隻有飛鳥和蟲才會去,所以慢了許多。不過勝在安全,而且安全得過頭了。

    此時林間一隻大肚子長毛紅猴子蕩來蕩去,緊接著就不見了蹤影。

    過了許久,在另一處隱秘地帶那紅猴子才出現。突然猴子兩手一扒,鑽出個人來,那人正是紀行。紀行看了看太陽,知道時候已經不早。那女人很快就會過來了。於是他剝開肚皮,大肚子裏邊裝著他的衣服。隨便找了處水源,他洗了洗便換上衣裳。

    如今自己實力不濟,也沒有無暇體魄,再也不能見誰就砍,打不過就跑也行不通了,因為他根本跑不掉也沒處跑。紀行擦了擦一根白藤,貪婪地啃了起來。白藤很苦,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管現在有沒有人找他,他都要無比謹慎,特別是在這荒郊野嶺,命可隻有一次。

    他迴想起夢中那個飛天遁地的自己,神情一陣恍惚。一個人要練多少年才能練得那麽厲害?然而那都隻是過眼雲煙了。所謂武功不夠,腦子來湊。憑他的城府以及智慧,在這場變幻中他有十足的把握活下去。因為他不是普通人。

    紀行吃完了苦藤,小心藤皮將其埋入地下,確保別人連這個都發現不了才放心。大概過了一個時辰,一聲響鼻驚醒了紀行。

    紀行一看,遠處出現一人一馬。他自然知道來人是誰,於是從樹上跳下來,“這次你來晚了整整一個時辰。”

    女人神情冷漠,“武功不怎麽樣,歪門邪道的東西倒是會得不少。”

    紀行笑道,“若無兩手技壓身,哪敢來惹這生死場?”

    女人道,“你父親這些年是要做什麽?”

    紀行沒聽明白,“啥?”

    女人道,“教你這些,可不像是要為你考取功名做準備的,倒像是在為打仗做打算。我不否認,你這套匿蹤之術即便是在戰場上也極為有用。難道你爹真是要反?不然教你這些東西毫無用處。”

    紀行笑嘻嘻道,“我要是說這些是我天生就會的你信不信?”

    女人道,“若無十幾二十年苦功,絕無可能練就如此本領,你是打娘胎就懂這些?”

    紀行笑道,“你沒說錯,我還真是打娘胎就懂。”

    女人冷笑,“雞同鴨講,無聊至極。”

    紀行道,“距離京城騎馬可就隻有幾個時辰的腳程了,咱們是不是該......”

    女人道,“該什麽?”

    紀行舔著臉笑道,“還我馬啊,咱們該分道揚鑣了。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

    女人打斷他,“我何時說過要還你馬?”

    紀行疑惑道,“我帶你來了京城,咱們就該分開了啊,難道你要反悔?”

    女人睥睨紀行一眼,道,“我說的是進京,你可知道什麽是進京?”

    紀行突然腦子裏一片空白,上下嘴唇開合一下,霎時間那是口幹舌燥,“你來頭這麽大,找你麻煩的人哪怕戳我一指頭我就得死啊!”

    女人道,“若非覺得你還有幾分本事,我怎會留你性命?”

    紀行急道,“可是你以前是怎麽進京的?你這麽大的本事,怎麽可能進不了京呢?”

    女人道,“我剛剛出山,從未進過京。聽說京城處處是龍衛,稍有風吹草動,接著就是八品九品高手齊出。如此龍潭虎穴,我自然要小心異常。”

    紀行忍不住大吼,“可你不能來坑我啊!我辛辛苦苦躲了這麽久終於快到京城!你現在又要跟著我一塊兒進去!我不是你!哪能應付得過來那麽大的事!”

    女人戲謔笑道,“我倒是覺得你有辦法!”

    紀行深深望著她,一臉的荒誕,“我能有什麽辦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你是要進京行刺,又是從我這進去的,任誰查不出來?我死了不說,背後還有個倒黴老爹也跟著我一起倒黴?”

    女人冷漠,逐漸露出殺機,“我此行是一定要進京的,你要是不想出辦法來,現在就會死!”

    紀行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那素白的手已經按到了劍上,頓時殺氣肆掠!

    紀行腦子一空。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就在此時,他突然想起老爹給他的錦囊!紀行如獲大赦,竟然驚喜道,“我有辦法了!”

    女人也是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有什麽辦法。

    紀行趕緊將三個錦囊都倒騰出來,看著錦囊之上各自寫著“壹”“貳”“叁”,他想了想,決定按順序拆開。於是他選了那個“壹”。

    女人分明好奇,但還是按捺住沒有湊過來看,然而餘光卻是在往紀行這邊瞟。紀行防賊似的躲到一邊,悄悄把錦囊裏的東西拿出來。

    然而當他拿出來的時候,原本就是一片空白的腦子,此時卻是什麽都不剩了。

    因為錦囊裏裝著的,除開一張字條,還有兩塊剛好能吻合在一起的:虎符!

    紀行鼻尖上開始冒汗。虎符意味著什麽他再清楚不過,隻要有這東西,隻要皇帝不出麵,單憑此物就能調動軍隊!他還不知道這塊虎符能調動的軍隊數量,但哪怕隻能調動幾個兵卒,他使用此物一旦被人發現,與叛國無異!這可是殺頭的死罪!

    他趕緊把那字條打開,看看高寒士說了什麽,希望自己老爹不會拿這玩意兒來坑自己的。

    隻見上書:

    南門常無極常總兵,乃是我舊部,武功高強,憑此物尋他,九品武夫不敢犯。

    紀行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來老爹還給我留了個高手幫忙!

    他笑嘻嘻轉過頭,卻發現一張臉近在咫尺,鼻子都差點碰到!他嚇了一跳,兩眼驚恐,“你什麽時候湊這麽近的!太失九品高手的威儀了!”

    女人才剛剛湊過來,什麽都沒看見,不禁尷尬地走開,“我當是你爹為你留的三萬精兵,藏的這麽緊!”

    紀行心裏咯噔一聲,她看見了?這虎符可是個燙手山芋,哪怕是假的,那也夠滿門抄斬的了!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正在他不知所措時,女人又道,“裏邊到底有何物,讓你這般小心?”

    紀行長出一口氣,原來瞎貓撞上死耗子被她瞎說中了,“我爹有個朋友在南門守城,關係肯定不是一般的鐵,咱們去找他,管保把你弄進城!”

    女人暗道,我就說高寒士怎會一點後手也不留!

    紀行又道,“隻是你這副模樣......要不要化妝易容?”

    女人道,“見過我臉的都死了,現在這張臉,已經是易過容的了。”

    紀行不敢相信,“你說你原來不長這樣?怎麽臉上這個肉這麽真,和人臉一模一樣?”

    女人道,“這麵皮本來就是人臉上剝下來的。”

    紀行沒想到在這小小齊國,竟然對麵具製作也有這樣鬼斧神工的技藝,隻是這手段也忒殘忍了點。但他不好說出來,於是打岔道,“你今年多少歲?”

    女人道,“你知道我的事越多,死得越快。”

    紀行自從知道高寒士已經給他安排了許多之後,那股子鎮定自若的勁兒又迴來了,“殺吧殺吧,最好等你剛剛進京就卸磨殺驢,趁我不注意轉過頭就給我脖子來一劍。”

    女人突然發現自己的威脅竟然一點用都沒有了。其實隨著她必須依賴紀行才能做那件事時開始,她就已經不能殺他了。攻守之勢雖說未異,起碼倆人到了一張公平的牌桌上。

    女人道,“殿試大概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了,你文章寫得很好嗎?”

    紀行笑道,“那還用你說?”

    女人認真起來,正想問紀行怎麽寫的文章。紀行發現自己牛皮吹得有點過,接著便尷尬笑道,“其實寫得也不怎麽樣,主要是我爹教得好,他學問大。我就算在他身邊跟著撿點他不要的,就已經算得上有學問了。”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你謙虛了。”

    紀行嚇了一跳,難得她如此溫和,登時不知所措,“我其實還真就是個草包......”

    女人道,“你若真是胸無點墨,怎麽會作那麽多詩詞呢?都是我沒有聽過的。我不是沒有見過讀書人,不過一根一根的酸菜溜子,見不得別人說他文章的半點不好。”

    紀行反倒不好意思,“那些詩詞不是我寫的,都是古人傳下來的。我隻是會背而已。我爹倒是會寫,而且寫得很好,隻是他不願意讓我看,說等他百年之後,那些詩詞就是送給我和我妹妹的。”

    女人道,“是嗎?會背也很厲害了,你一天背五條,這兩個月就是三百條。這麽多詩詞,你是怎麽記下來的?”

    紀行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記下來了,反正看著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記得了。”

    女人慢慢地走,背對著紀行,“我也想過學詩,天地孤光,三千柳絮,念出來就覺得很好看。”

    紀行在一邊不敢吭聲。說實話那一句“天地孤光,三千柳絮”就已經算得上頂好的意象意境了,難不成她不習武,轉去學詩,會成為第二個溫庭筠?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女人突然道,“我今年二十四。”

    紀行沒留心,腦子裏還是天地孤光三千柳絮,所以沒聽清,隻是機械地跟在她後邊走。女人迴頭,“我今年二十四。”

    紀行猛然抬頭,才知道她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和他說話,於是呐呐道,“啊!哦,二十四,二十四。”

    緊接著他覺出什麽不對勁,“怎麽二十四就這麽老了?”

    女人眉頭擰成個疙瘩,殺氣仿佛刹那間便刮到了紀行臉上!

    紀行趕緊求饒,“易容術實在厲害,恕我眼拙一直沒能瞧出來,嘿嘿!”

    女人把頭轉迴去,“你唱的那些詩,勉強能夠入耳。”

    紀行笑道,“豈止是能入耳,春秋古韻一向是最耐聽的曲兒,傳說古代的人唱這玩意兒一整天都不會膩歪,自然好聽。”

    女人道,“你唱唱。”

    紀行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想聽曲兒?”

    女人疾步走開,“不唱就不唱!”

    很快她便走遠了。

    大齊的春天總是如此鬱鬱蔥蔥,萬物都鉚足了勁地往上長,不遠處流水潺潺,一陣清風拂過,浸人心脾。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婉轉歌聲響起,唱的自然還是那些“淫詞浪曲”,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澄澈。

    女子本來已經走到遠處,聽了此歌,咬咬牙,“這個混蛋!”

    這山間尚且淩厲的春寒並不傷人,那歌聲才是殺力最大之物,在這天地間蕩來蕩去。難得輕鬆,少年緩行。女子騎馬,閉目靜聽,再也不管那歌詞是不是不堪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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