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爭殺之道,傷一人,十人膽寒,殺一人,百人畏懼,而殺百人收手,則無人敢進!

    那孩子的生死,與我何幹?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活,是命,他死,也是命。劍道的盡頭,莫非真是滅情絕性?我從未認定我的道便是正道,天下多愚人,我懶得多說。

    三劍齊出,破一百藤牌,折兩百戟,厚土染血!死人,死人!這三百人,怎總也殺之不盡?

    今天的太陽太過刺眼,我後頸被烤得有些辣,汗水滲透衣衫後,我瞥到衣襟已經染紅。我受傷了。那孩子去哪了?他沒有哭?他向來不哭。

    又有一杆戟刺過來了,我拋掉一劍,抓著戟上刃尖。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右手的劍已經刺破他的心髒。

    我環顧一圈,還有站著的人嗎?沒有了,都死了。我手抖得厲害,肌肉也僵得厲害,收迴三劍,我慢慢坐迴樹根。酒壺還在,我撿起來開了塞,指縫的血液在往酒壺裏滲,我一飲而盡。

    一個小東西從屍堆裏掙紮著爬出來,我把酒壺放在地上,拔掉後頸連著肩的那塊肌肉上的一支羽箭,“哦,你在這裏。”

    紀行一直藏在那韓氏屍體之下,可能是這些甲士對那韓氏還有敬畏之心,沒有人來踐踏他的屍體。紀行得以保命。他看著季夏拔箭,喝酒,然後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季夏不再動彈。

    紀行走過去,“餓。”

    那死屍一樣的季夏仍然閉著眼,“沒吃的。”

    隨後季夏徹底昏死了過去。紀行心裏五味雜陳,背心裏毛毛躁躁。他看著季夏身上還在滲血的傷口,隨後在林子裏鑽來鑽去,迴來時,手裏已經抱著一大把花草。他把這些花草嚼碎了,一點一點敷在季夏身上。等做完這一切,已經是下午。這時候太陽最毒,紀行側身趴在地上,看著草莖上一隻螞蟻在動,然後就睡著了。

    小孩子睡覺就像閉眼睜眼。紀行剛感覺自己閉上眼,就醒了。隻是這時候四下裏漆黑一片,顯然已經到了晚上。

    林間都是死人,而在紀行身邊的季夏已經不見。紀行一點也不怕死人,他隻是餓。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了看天,別說月亮,連星星都沒有了。一般這時候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

    紀行像個普通的小孩,躺在樹根,“餓。”

    然後他又睡著了。

    等到第二天,他感覺腹中一陣絞痛,痛得他睜開了眼。隨後他聞到了一股直衝靈魂的味道!紀行虛弱地茫然四顧,口齒生津。

    “來喝粥。”一個聲音響起。

    紀行剛醒,因此世界在他眼前還是模糊的,那聲音讓他有了目標,沒一會兒他便看見原來是季夏迴來了。這個男人還生了堆火,火堆裏一隻竹筒,竹筒裏則是煮了許久的稀粥。紀行餓得邁不動步,飄也似的到了那火堆前。

    季夏已經恢複冷漠,卻道,“你的草藥很好用,你要是在宮裏,我可以帶你去當個禦醫。”

    紀行拿起一根樹枝,蘸了蘸稀粥,隨後抿了一口,他再也不想喝血了。

    “等我長大一點,我就走。”小紀行嘟囔道。

    季夏道,“走?你去哪?”

    紀行把竹筒抽出來,一點一點地蘸著吃,“我要去個天天都能吃粥的地方。”

    季夏道,“那你大概還要再等十年。”

    小紀行搖頭,“不用十年,如果你缺錢,麻煩把我賣給大戶人家做奴隸,我就能吃上飯了。”

    季夏皺眉,“你想做奴隸?”

    小紀行道,“好過跟著你餓死。”

    季夏道,“我有一個朋友,你可以去他家。”

    小紀行道,“等我喝完粥再告訴我他在哪。”

    季夏嗯了一聲。

    七日後,夜,大雨。

    一個身影,披著蓑衣,頭戴鬥笠,立在一戶門前。這身影邊上還有一個小不點。一老一小不發一言,隻是這麽靜靜地等著。

    等到有人來開門時,門前隻剩下了那個小不點。管家麵目慈祥,雖然困倦得不行,卻還是和顏悅色地道,“孩子,你等會兒,我去看看還有沒有饅頭。”

    管家把小不點當要飯的了。

    但是小不點捧出雙手,雙手上靜靜躺著一根羽毛。管家看看孩子,又看了看羽毛,一把把小紀行摟在懷裏,抹了把淚,“進來說!進來說!”

    紀行便在高府住下了。

    高府高大人,大名高寒士,曾經也是宮中近人,現任朝中三品大員。此人於一年前喪妻,怕女兒遭罪,沒有續弦。至於其妻早逝,牽扯到一樁大案,府內無人敢提。

    不過高寒士為人豁達,喜玩笑,平易近人,府中上下都願意與他親近。倒是其千金自出生便是好強好勝,又體弱多病,與下人常常相處不好。但好在有一個善解人意的老爺,高府上下也都盡心服侍。

    數年了,齊國平安無事,高府平安無事。

    平靜的日子,卻在這一天清晨被打破了。

    一向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高老爺一個人在書房裏一整天沒出來,連府中千金也進不得那書房。

    這一切,隻因為高府多了一個孩子。

    高府千金高瓶兒今年三歲半,正是最好動的年紀。她父親學識高,總有說不完的故事,因此她總喜歡向她爹追問為什麽。這一整天沒見到爹爹,自然心裏老大的火氣。可今天不是她能上躥下跳的時候,於管家隻能盡量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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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傍晚,高管家端了兩碗麵到書房。

    高瓶兒無人看管,自然得救,於是悄悄跑到書房窗外,透過縫看裏邊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個缺門牙的小家夥,正在嘬麵湯,猴急的樣子像個什麽似的!高瓶兒越看越覺得好笑,她沒有玩伴,此時心裏像貓抓了似的想要衝進書房。然而下一刻差點將她嚇得大叫出來!

    “荒唐!”一向儒雅隨和的高寒士一甩袖子,雙手負在背後,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落下來!

    於管家小心應道,但是聲音壓得太低,高瓶兒沒有聽到在說什麽。突然她看見自己的父親啜泣起來,口中喚著,“罷了!罷了!”

    隨後於管家退出來。高寒士則落寞地站在書房裏,不知道與那孩子說了些什麽,總之那孩子一直在搖頭。高瓶兒趴在窗戶上久了,不禁腰軟,一不小心便撞到窗戶上。

    高寒士尋聲望來,卻恢複溫和,“瓶兒,你進來。”

    高瓶兒小心從正門進去,躡手躡腳走到高寒士身邊,“爹爹?”

    高寒士兩眼紅腫,卻勉強帶著笑意,一把抱起高瓶兒,“瓶兒,這是你一個叔叔帶來的,暫時住在咱們家,你和他認識一下。”

    高瓶兒便看著正在吸麵湯的小男孩,“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頭也不抬,“紀神!”

    高瓶兒疑惑道,“紀吮?”

    紀行沒有門牙,說話漏風,於是他止住吸麵湯,“華紀的紀,吮走的吮!”

    高寒士溫和道,“紀行?這名字簡單,倒是不失大氣。”

    高瓶兒轉頭看向她爹爹,“他說話漏風!”

    隨後她又問紀行,“你幾歲了?”

    紀行又開始吸麵湯,“你幾歲了?”

    高瓶兒道,“我三歲半!”

    紀行道,“我四歲了!”

    高寒士看著紀行這嬌嫩的身板,“看著倒是不像。”

    紀行道,“以前吃得不好,長不起來。”

    高寒士歎口氣,“倒也是。以後你在府上,就當是在自己家。既然那位故人把你托付給我,我怎麽也不會虧待你。”

    高寒士說不會虧待紀行,那就一定不會。他現在還不明白季夏把紀行放在這裏的理由是什麽,但他不會想那麽多,這些緣由,以後自然會明了。

    但是這個緣由,來得太快。

    七日後,大齊劍聖屠戮三百甲士的消息傳遍整個大齊江湖!在傳聞裏,劍聖季夏還帶著一個孩子!

    當然,究竟是劍聖練功走火入魔暴起殺人,還是為了自衛才殺人,江湖裏莫衷一是。或許知曉前因後果的,隻有那一個孩子而已。

    但是劍聖走火入魔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當年人人敬仰的大人物大俠士,如今成了一個大魔頭,幾乎是個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真相往往都是在重重假象之後,劍聖季夏一日不出,大齊通緝令則一日不撤。而那個神秘的孩子,似乎成了最後的線索。或許追查出那個孩子的來曆,有關季夏的一切,也就明了了。甚至還能查出如今季夏的藏身之所!

    隻是知曉那孩子身份的三個人,一個正是季夏,一個是高寒士,一個是於管家。這三人任一人都不可能將紀行抖出來。

    紀行在高府平安無事,平時思考的最多的事就是怎麽練出內力。第二件事就是給高瓶兒講故事。他的學問零零碎碎地保留在腦海裏,當初看了十年的書,尤其是在後湖黃冊庫的那段時日,更是讓他擁有著整個齊國少有的學識儲量。

    三年後的這天夜裏,高寒士與紀行聊天,講起來何為隱忍。

    紀行嘟囔著:“戰國時有個國君叫重耳,國破家亡,路過一農戶,腹中饑餓,他的一個屬下向那農戶乞食。不料農戶隻是撿起一隻土塊。那屬下不悅,重耳接過土塊走了。屬下問重耳為何願接。重耳說這是我故國之土,帶著它比帶著食物逃走要重要得多,他日我必將卷土重來!”

    紀行講得顛三倒四,高寒士聽得滿臉笑意。

    “傳說甘羅八歲為相,我本來不信。小紀行,你要是再長大一年,就到八歲了,是不是也要去做丞相呢?”高寒士笑道。

    一旁的高瓶兒可不樂意了,紀行如此受父親重視,焉有她地位存在,於是漲紅了臉氣急敗壞道,“就他?他還做丞相?那我就當皇帝!”

    高寒士趕緊捂住女兒的嘴,“這話可說不得!”

    高瓶兒見爹爹少有的嚴肅,趕緊改口道,“那我就做王母娘娘!”

    紀行趕緊過來小聲道,“這話也說不得!”

    高瓶兒見紀行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感覺自己卑微到了極點,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爹爹!嗚!”

    小紀行與高寒士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

    高瓶兒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眼眶雖然紅了,卻美得有些勾人。紀行趕緊扭過頭不敢多看,心道,“她隻是個孩子!”

    高寒士將女兒放到床上蓋好被子,與紀行走到庭園。

    “你雖然才七歲,但我總以為你身體裏住著一個大人啊。”高寒士唏噓笑道。

    紀行看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無奈道,“我也不想一直困在這副軀體裏。以前我當佛經裏的皮囊之說,隻是那些和尚嘩眾取寵。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果然皮囊如衣裳。要是我再強壯一點就好了。”

    今夜圓月,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

    高寒士摘下一枚竹葉,歎口氣,“你才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經是二品武夫了,真不愧是劍聖傳人。”

    紀行暗道,其實按照這副軀體來講老子才四歲!但他如今也算是在大戶人家長大,自然談吐修養高了許多,“時不我待,巨大的危機時時刻刻擺在我麵前,高叔叔,我沒有辦法的。”

    高寒士歎口氣,“的確。當年那件事我以為就那麽過去了,沒想到是我想得太簡單。那個人......又殺了軍中那麽多人,如今文武百官都欲將他除之而後快。唉!”

    紀行根本不解釋自己的危機,根本不是高寒士想的那樣。他立在院子裏站得筆直,“我的武功已經很久沒有長進過了,不是我練功不夠努力,實在是這副軀體太羸弱。不過也對,哪有七八歲的九品武夫?高叔叔,我知道你會武功,我給你打一套拳,您要是瞧得上眼,不妨指點指點。若是嚼之無味,就當晚輩耍了套雜耍吧!”

    高寒士笑道,“可以。”

    紀行起了個勢,弓步,下腰,動作似慢實快,拳所及之處,下一步必將踩到那一點。咋一看這拳法以為是在守,實則暗藏攻勢!啪啪!紀行騰空打出兩個鞭腿,穩穩落地,隨後一禮。

    高寒士臉上笑意不減,“我明日給你做一把木刀。”

    紀行,“嗯?”

    高寒士笑道,“你已經懂得什麽是拳法了,絲毫沒有拘泥於套路,我哪裏教得了你。你差的,隻是件稱手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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