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斷山一處山洞之外。

    梅尊者立在兩座墓前,思緒越過千百萬年。一個虛影靜靜守在梅尊者不遠處,如同沉睡了萬年。良久,梅尊者對那虛影道,“你所求,我都給了你,不必再侍奉我左右。”

    那虛影分明是個昂藏大漢,渾身符文閃爍,一言不發,顯然是絕不會離開梅尊者。梅尊者扭過頭望向東方,脖頸處有著比那昂藏大漢更繁奧的符文。他本身就是圖騰,這樣的符文再尋常不過。

    密地鍾家的信仰千古以來都是一個謎,鮮少有人知道鍾家的先祖以符印的形勢活到了今天。實際上鍾家自己也沒多少人知道他們的信仰究竟是哪一尊大神,但他們中的某些人又的確能調用圖騰之力。

    梅尊者作為千古以來最接近化神的人,身邊的跟隨者自然不止是那些不入流的小嘍囉。鍾家,清河府邸,還有許多藏於江湖的古老門派,都與梅尊者有關。可以說這天下有半座江湖,都與梅尊者有關,是以五梅教派總是殺不盡,不過數百年,五梅教派就會再次興起。

    梅尊者閉上眼,“這麽多年了,我除了把你們提振到了真靈九境,那件事卻總是沒做成。”

    虛影似乎不會說話,隻是靜靜浮在空中,那符文閃爍的光芒也十分柔和。說罷梅尊者突然眉頭一皺,頭頂某顆星辰閃爍了一下,他看看趴在自己身上的白貂,若有所思,而後便把這白貂放下來,“你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白貂剛剛落到地上便化作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梅先生,我怕......”

    梅尊者道,“好歹是修煉數千年的大妖了,這世間鮮少有人能傷到你,不必害怕。”

    白貂還是不敢離開梅尊者,此時已經有了哭腔,“那些人會把我皮剝下來做衣裳,我打不過他們......”

    梅尊者笑笑,“你還當這是數千年前,現今獵戶少,耕種多,都穿綾羅綢緞,沒誰會拔你的皮。”

    白貂小心翼翼道,“那他們會傷害我嗎?”

    梅尊者想了想,“如果有人傷害你,你就跑吧,不要傷人。”

    隨後他又道,“可天下最傷人之事,誰人又能逃得掉?”

    白貂疑惑道,“那是什麽事呢?”

    梅尊者道,“你馬上就知道了。”

    此時紀行心中疑惑已解再往西行徒勞無益,便動身迴大商。蜀西那邊的人已經逃得差不多,還有的城池因為有精兵強將駐守,因此城內尚還有一些居民,但大體上這些城池已經不如當初熱鬧。紀行突發奇想,想去看看蜀中最負盛名的成都。

    於是過了沒幾個時辰,紀行便到了這天府之國。

    此地多酒肆,城中居民好牌。紀行滿眼望去,全是玩的吃的,一時他不禁有一種錯覺,難道這裏的人都不用勞作的嗎?紀行隨便挑了家酒肆,進了門。那些跑堂的忙裏忙外,一時沒能顧得上他,隻是招唿了一聲,“客官!雅間沒了,挑一散座如何?”

    隨後那夥計就被灶房喊走。

    紀行看這酒肆本來就極大,卻連散座都快坐滿了。他看了個靠窗的位置,便一屁股坐下來。隨後那夥計才來問他要什麽酒菜。紀行隨便點了幾樣小吃食,沒想到都挺可口,於是便優哉遊哉地飲酒。

    沒一會兒,街上傳來喊聲。

    “小姑娘!你可不能不講理啊!這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一個包子攤老板急吼吼喊道。

    那小姑娘也急得不得了,“你問我吃不吃,我說吃,然後你就讓我拿,我也不知道你要讓我給銀子啊!這都啃了一半了,我把剩下的一半換你好不好?”

    包子攤老板氣得不輕,“老子今天真是倒了血黴!哪有吃包子不給銀子的?眼瞧著穿得還行,連一個包子都買不起?”

    那小姑娘被包子攤老板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連連後退,“我的衣裳是我家梅先生幫我做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包子攤老板氣得一甩抹布,“那就叫你家梅先生過來!老子就不信了還有這種事!”

    小姑娘見四周人越來越多,她還是第一次被這麽多人類圍著看,而且這座城中央還有一樣東西讓她感到很害怕,情急之下,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梅先生不在這裏!”

    四周看熱鬧的多,都覺得這姑娘可能是腦子不好。於是一時間也沒人敢去頂這個雷,便都議論紛紛。那姑娘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受這麽大的委屈,她又不敢一下子飛出去,怕泄露妖氣,要是被城中央那件物事探查到了,多半就不好走了。

    然而她卻是多慮了,以她的道行,隻要沒有動用妖法,城中那隻石牛是無論如何也探查不到她的。

    紀行見那姑娘可憐,便扔過去一粒碎銀子,“老板,在下替這姑娘把包子買了,多了的銀錢,你再給她稱幾個。”

    那包子鋪老板本來是個認死理的,絕不是誰給錢了,他就會放下這事。然而當他透過窗戶看到紀行那一身打扮,便知道是個會武功的。成都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好鬥,因此那老板隻能收下那銀子,又瞧了瞧那小姑娘,沒好氣地再給了她兩隻包子。

    小姑娘見有人替她解圍,於是止住了哭嚎,轉眼望去那人,卻發現那人模樣有些熟悉。於是她根本不管周圍的人對她的議論,徑直朝著紀行走過去。

    “哥哥?”小姑娘趴在窗外看著紀行。

    紀行喝下半碗酒,看著窗外這女孩兒,“你身上沒銀子嗎”

    小姑娘見紀行問她話,於是手腳並用從窗戶上爬了進來。她本是妖物,數千年都跟在梅尊者身邊,而梅尊者又極少出山,因此許多動物習性還是沒改過來。

    紀行見她就這樣爬了進來,趕緊用手去接。沒想到她還挺靈活,爬的那叫一個幹淨利落,當紀行的手伸過來時,她順勢就鑽到了紀行懷裏,然後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躺了下來。

    “沒有。”她抬頭看著紀行,十分安靜。

    紀行原本就被她從窗戶爬進來的舉動驚了一下,此時看著懷裏的小女孩兒,連連皺眉,“你家是哪的,我送你迴去。”

    紀行的懷抱溫暖異常,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於是她往紀行懷裏拱了拱,“家很遠。”

    紀行把她拉開,“你別往我身上鑽,男女授受不親。”

    她卻不管紀行說什麽,習慣性地就往紀行身上趴,“為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紀行猜她可能是腦子壞了,於是習慣性地動用神識去探查她的神魂。沒想到一股鑽心的疼痛傳來,紀行悶哼一聲,臉都白了。小姑娘嚇了一跳,“哥哥,你怎麽了?”

    紀行擺擺手,搖了搖腦袋,“無妨!”

    實則他心裏已經是驚濤駭浪,剛剛他神識受的那一下,要不是他已經破境入真靈五境,恐怕會躺一整天也醒不過來。然而他到現在還不清楚這小姑娘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他甚至連她是否會武功都沒探查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紀行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清醒清醒。

    小姑娘看桌子上有喝得,於是伸手就要,“我叫小貂。”

    紀行搖搖頭,又取了一隻碗,“你記得迴家的路嗎?”

    小貂道,“記得。”

    紀行再給自己倒一碗茶,“那等會兒你就迴去,別讓家裏人等急了。”

    小貂搖搖頭,“梅先生讓我不要迴去,我要在外邊多玩玩才能迴家。”

    因為小貂老是在紀行身上動來動去,倒是把趴在紀行腳邊睡覺的狗子給弄醒了。狗子一抬頭,便看到個小姑娘賴在他大哥身上,不自覺地就要齜牙。沒想到小貂一臉驚喜,“小狗!”

    紀行對小貂道,“你別碰他,他會咬你的。”

    然而小貂卻不管,伸手就把狗子抱在懷裏。而狗子竟然出乎意料地安靜了下來。紀行道,“小貂,你多少歲了?”

    小貂便掰起手指算,算了很久,“忘了。”

    紀行點點頭,就在此時,他的神識受到一種奇異的牽引,與此同時一段話響在他心頭,“影子兄!五梅教派打過來了!”

    紀行知道是秋玉堂求援,他當初畢竟答應過人家,不好爽約,於是道,“小貂,我要走了,我給你一百兩銀子,省著點花能花幾天,銀子用完了你就迴家吧。”

    小貂一聽紀行要走,馬上驚恐起來,“你要去哪裏?”

    紀行拿起鬥笠,用鬥笠拍了拍那長匣,“看到沒,我是個習武之人,自然要做的事不會那麽安全。”

    小貂於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接過紀行給的銀子。這些銀子保存得極好,落在她掌心時叮叮當當響,十分好聽。小貂捧著銀子,然後就看到紀行戴上鬥笠,背上長匣離開了酒肆。

    她鬼使神差地跟在紀行身後十步,然後看著紀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妖物這一生,總有一個讓她無限崇拜的人會出現。而那個人一旦存在了,她的生命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就像鮫人看到男子心生愛慕,便化作女子來與其成婚。白狐成精一旦確信一個人,便會想方設法得到他。

    哪怕就是狗子,在遇到紀行之後,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隻要能幫的上紀行,他也絕不會退縮半步。

    那些銀子落在她掌心,響起的叮當聲像是敲進了小貂的心裏。於她而言,紀行的背影那麽神秘。她有理由相信,紀行背後那個匣子裏藏著能裝下買來一座山那麽多包子的銀子。於是從此時開始,她有了一個信仰,眼看著紀行越走越遠,她感到揪心的疼,腳步根本不受她控製地就挪開了步。

    她要追上去!

    她這一生見過的人極少,記憶裏一直都是在梅尊者身上渡過的。於她而言,梅尊者是天地,是寰宇,是一處能夠棲息的枝丫。她在梅尊者身上能感受到的,還有像石頭一樣的冰冷。梅尊者是一座圖騰,他沒有體溫,像萬年不化的頑石。

    她原本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可今天她開始忘記那石頭一樣的冰冷。她想待在他身邊。

    小貂的道行極高,高到了能待在梅尊者身上棲息,這天下還隻有她一個能日夜陪伴那尊活著的圖騰。所以當她鬼鬼祟祟跟在紀行背後時,紀行竟然完全不知道她跟來了。

    紀行飛在天上,對狗子笑道,“怎麽,思凡了?剛剛待在那小姑娘懷裏動都不動一下?你不是愛齜牙嗎?”

    狗子耷拉著腦袋,“她好像能讓我睡著,我也說不清。”

    紀行道,“你要是說得清就奇怪了,就連我都遭了她的道。那孩子身上一股子靈氣,不像個凡人,但我又探查不到她身上有半點真靈。”

    狗子道,“我也沒聞到她身上有妖靈。”

    紀行想了想,“該不會是個活了幾千年的老妖怪吧?”

    狗子又恢複了那一副死相,反正天塌下來他相信有紀行扛著,一點也不擔心會發生什麽。當紀行漸漸接近南臨的時候,卻發現這裏變得極為古怪。他思前想後,終於想起來古怪在何處,這裏透著一股子死意。

    什麽叫死意?

    其實一般人很難感受到。凡人當中,反倒是那些幼童時常能察覺到這種東西。比如發喪時,有的小孩根本不知道死了人,也沒有大人給他說有人去世,但他一接近靈堂就會害怕。因為靈堂裏那種濃重的死意無時無刻不在壓製著幼童那稚嫩的生機。哪怕是他離開了靈堂,也會害怕很久,嚴重的還會生一場大病。

    紀行此時就有這種感覺,仿佛這裏的生機被誰奪取了一般。聯係到秋玉堂所說的五梅教派大肆進攻南臨,那五梅教派究竟想做什麽?

    而此時的南臨則真是叫苦不迭,原以為能利用五梅教派牽製大商,才將大批軍隊調集到忘川河畔去做戲。沒想到五梅教派轉而攻向南臨這個軟柿子,再加上南臨調集軍隊尚還需要時日,隻剩下齊內的諸多真靈高手能快速到達戰場。這也不怪秋玉堂急忙向紀行求援,畢竟一個紀行,頂的上幾個真靈上境的絕世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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