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騎在馬上,甚是威風,牽著馬韁繩走了兩步,環視了一下眾人,突然高聲道,“你們都聽好了,晉王殿下說了,這鎏年村的古井裏頭起出了千年石碑,你們的功勞自然是最大的。今兒官爺我便是奉了殿下的命令過來,要獎賞你們的。”


    夏初七聽得有些奇怪。


    獎賞?趙樽大晚上的派人來給什麽獎賞?她還沒琢磨出由頭來,便聽見那個老族公帶頭下了跪,大聲高喊著“晉王殿下千歲”,那聲音在風聲裏顯得格外謙卑,可卻見那校尉哈哈笑著,突然一揮馬鞭。


    “殿下說了,讓官爺我好好地送你們上路。到了閻王殿裏頭,你們記得感激殿下的恩德……眾將士聽令,給我把鎏年村的一gān人等,全部宰了,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啊!”


    這驚恐的聲音,是先從馬車裏的傻子開始的。


    而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在那剎那,嚇得都沒有作出反應。


    待下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所謂的“獎賞”便是要他們的xing命時,雖然他們人數眾多,可一個個也不懂得逃躥和反抗,而是失聲哭喊著磕頭求起饒來。


    “官爺饒命啊。”


    “殿下……饒命啊!”


    外頭,響起撲嗵撲嗵的砍殺聲,還有人在瀕臨死亡前的慘叫聲。


    躲在糙垛子裏的夏初七,咬著下唇,喉嚨梗了又梗。


    她在鎏年村住的日子不算長,認真說起來這裏頭的好些人都曾經欺負過她,可他們也不全都是壞人,隻不過是基於人xing順勢而為的普通老百姓罷了。尤其是那個老族公,其實人還是不錯的,還有村東頭的馬大娘,聽傻子說經常接濟他們……


    她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全部都送命嗎?


    屠村!屠村!想想這兩個字,都身子都發顫。


    一時間,人哭聲,狗叫聲,奶娃子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吵得她腦子亂糟的,卻也是很快便做出了決定來。


    這些人是趙樽的人,他為什麽要屠村?肯定是自家做的缺德事兒不想讓別人知道。但趙樽和東方青玄向來敵對,如果在這個時候,錦衣衛來人了會如何?


    不忍心再看那鮮血飛濺的場麵,她決定垂死掙紮一下。


    從糙垛子裏出來,她飛快地躥入藏身的那戶人家,在廚房裏找了引火的火摺子,在那堆糙垛子裏紮了幾個大火把,又速度極快的潛迴自家拴馬的地方。


    騎在馬上,她點燃火把,一下下拍著馬屁股,讓馬蹄重重踏在地上,在“汪汪汪”的狗吠聲和高昂的馬嘶聲裏,她變著嗓子粗聲粗氣的大吼。


    “錦衣親軍指使揮使東方大人到!”


    “村裏人都聽好了,錦衣衛拿人,速速出來……”


    她不曉得這招有沒有用,因為趙樽他從來就沒有怕過東方青玄。


    可這會兒,她隻有死馬當成活馬醫了。賭是便是這些人gān的事兒不願意讓人知曉,而且至少趙樽不在,他們多少會顧慮一下東方青玄。


    原本她抱的希望不大,卻沒有想到,那些人聽見她的吼聲,大約是做賊心虛了,居然都沒有想過要來證實一下,大喊一聲“兄弟們,速度撤”,那名校尉便親自駕了載有傻子的馬車往另外一道出村的道路,迅速的離開了。


    在狗叫聲兒裏,馬蹄聲漸漸遠去。


    夏初七丟掉火把,腿都軟了……


    夜晚的道路,馬蹄聲太容易被人發現。夏初七沒有直接跟上那一隊捉了傻子的人馬,而是繞了近路,先潛迴了清崗驛站的附近,蹲點兒守候。


    不肖片刻,便見那群人駕了那一輛馬車,從驛戰西門進去了。


    果然是趙樽?


    沒有人xing的東西。


    她心裏恨恨的罵著,卻不敢再送上門去。


    聰明的,得另想辦法。


    這天晚上,夏初七沒有去縣城裏投宿,一個人窩在離驛站不遠的山垛子裏,將就了一個晚上。離天亮不足三個時辰了,她靠在那匹馬的身上取著暖,原本想睡一覺先養足了jing神再徐徐圖之,可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鎏年村那些人的尖聲慘叫,搞得她翻來覆去的怎麽都睡不著。


    尤其再想著被抓走的傻子,心裏更是難過得緊。


    作為一個穿越人士,她真的很想自私一點,就此làng跡江湖,不再去管那個與她原本沒有多少親緣關係的傻子了。可腦子裏卻反覆出現傻子像個大孩子似的依賴,還有他為了她不惜送命的種種……一想到這些,她心尖上就像有誰在打磨似的,整個晚上都在道德與人xing的掙紮裏煎熬,那束縛,將她的心髒勒得都喘不過氣兒來。


    傻子是被她牽連的,一走了之這種缺德事兒,她gān不出來。


    搓火地想了半天,她終於決定,還得想辦法救他出來。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從馬鞍上翻出自個兒的包袱,換了一身衣裳,把自個兒那張臉又收拾了一下,壓低了帽子,就變成了一個樣貌平常得讓人不想再多看一眼的瘦gān巴普通少年。


    她沒有去驛站,直接繞進了清崗縣城。


    川人都愛喝茶擺龍門陣,清崗縣的茶館一般都很是熱鬧。


    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她便打聽到了一些qing況。


    昨夜清崗驛站裏的大火整整燒了一個多時辰才撲滅,大火燒死了晉王殿下最寵愛的一個女人,還帶走了他未出生的孩兒,殿下為些整整一宿未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夏初七萬萬沒有想到,自個兒為了氣那個月大姐隨口撒的一個謊,卻像chun風一般,被傳得拂拂揚揚,變成了板上釘釘的實事,而且還“死”無對證。


    可趙賤人他為什麽沒有否認?


    他到底存了什麽心腸?


    這個時候的她,自然想不明白。


    不過在若gān年後,當她在史官的記載上發現那寥寥帶過的一筆“洪泰二十四年臘月,晉王歸京途中,於錦城府幸得一婦,初孕,逝於大火”的史料記載時,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個笑話。然而,憶記當初,當她問及那個男人今日想不通的問題時,他的答案卻頓時就淹沒了她的笑容。


    而那一場火災,恐怕隻會永遠的成為大晏歷史上的謎團了。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她如今比較關注的是另外的消息。


    聽那些人閑說,原本駐紮在清崗縣許久的金衛大軍準備拔營返京了,就連那個錦衣衛的大都督和前不久才來的寧王殿下,也要一併離開。這也就預示著,清崗縣百年難得一遇的盛況即將結束了。


    老百姓都是愛熱鬧的。


    說起這些事兒來不免眉飛色舞,而夏初七卻是心沉如石。


    這些人要迴京了,傻子怎麽辦?


    夏初七一直在茶館裏坐到了晌午時分,原以為會聽到幾句關於鎏年村的消息,可是卻絲毫都沒有傳出來。難道是那些村民或者清崗縣的官員害怕被晉王殿下報復,默默地把這事兒壓了下來?


    翌日,便是臘月十三。


    一大早,驛站方向便傳來“嗚——嗚——”的高鳴聲。


    號角沉悶的聲音,拉開了金衛大軍開拔的序幕。


    所謂“兵馬未動,糧糙先行”,一輛又一輛載滿糧糙的畜力車,駛上了清崗的官道,一列又一列身著整齊甲冑的金衛軍也各大營帳中魚貫而出,弓兵,步兵,火銃兵不一而足,分列而行,整齊有序。


    如同上次在驛道邊上見到趙樽時一樣,夏初七混在人群裏頭,在人擠人的熱鬧中,遠遠地看著在鑫衛軍簇擁之下那玄黑大氅迎風飄飛的一人一馬從驛站裏出來。


    範從良“就義”了,如今暫代縣令職務的是清崗縣丞,一見到趙樽的身影出現,他便立即跪下去行大禮,帶頭畢恭畢敬地高喊。


    “清崗縣丞王繼業,領家眷,縣吏,百姓等,恭送晉王殿下。”


    趙樽居高臨下的騎在大黑戰馬上,一身黑色如有光華流轉,風華高貴。


    在原地站了許久,他沒有說話。


    距離太遠,夏初七也看不清他的表qing。


    不過,她卻可以猜測,那人向來是沒有什麽表qing的。


    她跪在人群中,隻拿眼風不時掃著他。而他依舊高倨於戰馬之上,還是那個俯瞰蒼生的晉王殿下。直到他突地轉過頭來,她才慌不迭的低下頭去。


    當然,她心知隔了這麽遠,她又藏得極妥,他是看不見她的。可就在那轉頭那一瞬,她發現脊背上已是冰冷了一片,就連手心裏都攥出了汗來。


    她沒有再抬頭。


    整個驛道上都沒有聲音,寂靜了一片。


    幾乎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才聽到遠遠地傳來他低沉有力的聲音。


    “起。”


    “恭送晉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接受了清崗官員和老百姓高調的送行儀式後,等夏初七長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時,那一人一馬已經掩入了眾多的兵甲裏尋不到蹤影,隻有飛揚起來的塵土,鋪天蓋地的籠罩了整個驛道。


    她一路隨著人流穿梭,觀察著一輛輛馬車,卻看不見傻子到底在何處。


    夏初七在清崗縣又待了一天。


    隨著那幾位爺的離開,驛站又恢復成了往日的樣子。


    為了尋找傻子,夏初七冒著危險扮成貨郎混入了驛站。


    可人去樓空的驛站,除了驛丞署的人,哪裏還有別人的蹤跡?


    沒有了趙樽的地方,其實也不再危險。


    她打扮成那一副德xing,辨識度太低了,又挑了一副貨擔,那些人都不識得她,給了守衛一點銀子,便可以隨意地行走在驛站裏,隨口叫賣著,觀察那不久前還戒備森嚴的玉皇閣,觀察那古色古香的驛館院,還有那已經化成了一堆焦木正在打掃的柴房。


    不過短短兩天,便已是時過境遷了嗎?


    “喂,那個貨郎,城門要關了,快出去了。”


    一個守城的兵士走了過來,高聲的吆喝著。


    夏初七蹲在離那柴房不遠的地方,慌忙收拾起自個兒的擔子,雙手擼了一下臉,才笑眯眯的抬起頭來,“這就走,這就走。”


    大概她的qing緒有些不對勁兒,那人瞪著眼睛瞧了過來,一臉不解。夏初七趕緊咧著嘴笑了笑,又塞給那廝一點兒碎銀。


    “不好意思,官爺,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


    那人拿了銀子,態度友好了許多,“說吧,何事?”


    夏初七抿抿嘴唇,斟酌一下,才煞有介事地道:“你可有看見那個傻子去哪兒了?就是往常住在驛站裏頭的那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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