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她死不了?”元祐死死瞪住他。


    賀安一愕,噤了聲。


    這小公爺到底是想她死,還是不想她死?他琢磨不透,不敢亂說。


    “老子讓你說話。”元祐是個火爆xing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賀安僵硬著脖子,偏頭看他,結結巴巴,“死,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好。”


    元祐懸了許久的心氣,鬆懈下來。


    他管不了顧安在不在場,也管不了烏仁瀟瀟的身份。側過頭來,看著麵色蒼白的她,雙臂抱了抱,頹然地低下頭去,埋在她似乎帶著淡淡幽香的散亂黑髮間,輕輕道,“幸虧我箭術不好,差了那麽一寸。你要快快好起來?要不然,誰來找我報仇?”


    ~


    得了趙樽的命令,鄭二寶馬不停辭的迴了城外晉軍營房,拿了丹藥又才隨著丙一的快馬飛馳入太醫院。來迴奔波不停,他顛簸得身上的肥rou全起了汗顆子,滿頭滿身滿是熱汗。幸虧他常年貼身照顧趙樽,又時時擔心他的安危,不管走哪裏,隨身的行李裏,不僅有九轉護心丹,還有夏初七為趙樽配的頭風藥和跌打金創膏等亂七八糟的玩意……


    鄭二寶捧著匣子進來,看了一眼蒼白著臉的夏初七,聲淚俱下。


    “主子爺,藥,藥來了。可,可是……”


    在他看來,王妃那模樣兒,分明就已經斷氣了,拿這丹藥給了她不是làng費麽?往後他家爺用的時候,又如何是好?可他哪知趙樽qing緒?


    他一眼沒看鄭二寶,匆匆接過匣子,從裏麵掏出用絲綢覆蓋的青瓷小藥瓶,湊到鼻間聞了聞,倒出一粒,撬開夏初七的嘴,剛準備塞入,可考慮一瞬,他又含入自己唇間,然後慢慢低頭,用舌頭頂入她的嘴,哺餵給她,再抬起她的身子,灌水送服入喉,輕拍後背。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得在場的人都僵化了。


    江太醫目光閃爍不停,顧不得脖子上的傷,伸長腦袋為了保命做最後努力。


    “殿下,丹藥一共有幾粒?”


    趙樽沒有查看,直接便道出,“一共七粒,還剩六粒。”


    “這……”江太醫牙齒都快嚇鬆了。他考慮半晌,橫下心,準備死馬當成活馬醫了,恭聲道,“殿下,為了給王妃治病,我可能會參照九轉護心丹的成分,做成藥丸,額外還需要一些珍稀之物和藥材……”


    “要做什麽,你隻管去做。”趙樽看定他,“她若死了,你也得死。”


    “是是是,老臣知曉,知曉……”江太醫結巴著,小心瞄他一眼,又垂首道,“那殿下請自去,這裏便jiāo給老臣吧。”說罷看趙樽黑著臉,想他是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把二寶公公留下來,便可……”


    “不行。”趙樽比任何時候都要固執,迴答得斬釘截鐵。那黑鐵似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似乎把外麵的千軍萬馬和即將到手的皇圖霸業都丟在了腦後,“我得在這陪著她。”


    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鮮血,江太醫頂著傷,冒著汗,還是不得不提醒,“殿下,您若在這裏,定會影響太醫院同仁辦,辦差……”


    趙樽抿唇不語。


    可看著那些哆嗦得腿都站不穩的太醫,他終究起了身。


    走到榻邊,他彎腰,撫了撫夏初七白如紙片的臉,柔和了聲音。


    “阿七,爺先走了。一會再來看你,你乖乖的,知道嗎?”


    榻上緊閉雙眼,連睫毛都不會眨動的人,當然更不會迴答他。可他似乎也不介意,迴頭寒著臉吩咐完鄭二寶要小心看護,要配合太醫們辦差,便大步出了太醫院。


    “孩子……”


    神色恍惚的低低念叨了一句,他似乎這時才想起來。


    對,阿七肚子裏的孩子,李邈抱著的。


    他心裏一凜,騎馬往趕去金川門,可走了不遠,就見不遠處的青石板上,緩緩走過來一騎。他身上錦袍染滿鮮血,玉質般白皙的麵孔上,帶著複雜的冷笑。而他的臂彎裏,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小傢夥粉嫩的臉上,浮著一層淺淺的褶皺,像個小老頭似的,並不好看,幼嫩的嘴巴,在輕輕吸吮,似乎還在迴味母體中的幸福生活。


    “殿下真是健忘,連兒子也忘帶了。”


    東方青玄嘲笑著走近,在趙樽的冷目注視中,隔著一步之遙,把繈褓丟了過去。趙樽冷眼看他,一把撈過繈褓,緊張地抱在懷裏,神色發涼,卻不吱聲。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終於沒有了嘲諷的力氣。


    他問,“她怎樣了?”


    趙樽緊了緊胳膊,把繈褓抱得更穩,卻依舊漠然地看著他。兩個人四目對視著,在死一般的靜默中,他眼眶血紅,黑甲大氅上的鮮血似被風gān,那酷烈疏離的樣子,不近人qing,隻有殺氣、怒氣和王者之氣。


    “為什麽帶走她?”


    “為什麽她懷了身子,你卻不告訴我?”


    一連兩個問題,一句比一句更冷。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


    即便在這樣的qing況下,他仍是高貴優雅的貴公子姿態,俊秀妖媚的臉上有著雲淡風輕的笑意,卻字字戳著趙樽的心髒。


    “我與你不同。她不喜的事,我便不做。”


    趙樽冷目微厲,幾近咬牙地拔劍。


    “可你害了她,你知道嗎?”


    被他低斥,東方青玄身子微寒,身子往後一傾,看著指在胸前的劍前,“說不過,就動手?你不是這樣的人吧?”說罷見趙樽不動不不語,他微笑的麵色終是緩緩沉下,顧不得與趙樽鬥嘴鬥氣,也顧不得自己身上多處受傷,輕輕撥開長劍,定定看著他,“她到底怎麽樣了?說啊?”


    趙樽靜靜的,除了眸底的寒芒,似乎沒有qing緒。


    “她很好,無須你cao心。”


    話落他劍柄拍下馬背,從東方青玄身側疾馳而過。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握著長劍,宛如天上孤鷹俯衝而下,浴血般殺向了還在持續戰鬥的金川門。


    在鮮血、殺戮和刀光劍影中,他撕開旌旗,把嬰兒連同繈褓綁在胸前,滿麵悽厲,一身冷光,手中長劍被舞的風雨不透,那láng奔豕突的矯健身姿,仿若孤身禦敵的雄鷹捕殺獵物。


    “兒子,不要害怕。”


    夜晚的北風,唿啦啦地chui來,鼓起他的大氅,在夜風中獵獵翻飛。他烏黑冰冷的盔甲前,小小繈褓也濺上了鮮血,可繈褓裏的嬰孩,悄悄睜了睜美麗的眼睛,又咂咂嘴睡去,仿若身處的不是血腥的兵戎陣地,而是父親的溫暖港灣。


    “好樣的,身為男子,便得做大丈夫,頂天立地。”


    “嗖!”


    一道羽箭沖他飛來。


    他左臂護著繈褓,側身閃過,揮舞著長劍,連人帶馬躍入南軍的人群,矯健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手臂張合間,便有一束束獰惡的血線四處飛濺,幾具屍體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他的馬蹄下。


    在他周圍三尺內,無人再敢近身。


    可像他這般帶著剛出生的嬰兒殺敵,也太兇險了。


    東方青玄跟在他的身後,笑容都僵硬成了冰塊。


    “趙樽,你瘋了?”


    趙樽並不理會他,騎著大鳥的身子,已無半分人氣,他俯衝上去,提劍捅入了一個南軍校尉的胸膛,那人的鮮血濺了出來,落在他懷中嬰兒的脖子上,駭得東方青玄麵色一變,可趙樽懷裏的嬰兒仍在沉睡,似乎渾然不覺兇險,趙樽也隻是拿手替他抹了抹,並無半分動容。


    “好兒子。”


    東方青玄眯了眯眼,哭笑不得。


    “你這什麽爹啊?”


    “做我的兒子,就得這樣,死亡之前,麵不改色。”趙樽的頭盔早已不知掉到了哪裏,此時束冠已脫,黑髮迎風飛起,殺氣凜人。在他說話間,長劍挑動,又有幾個人命喪他手。他卻不理旁人,就像在教兒子殺人似的,冷漠且無qing的說,“如今爹帶著你殺敵。等爹不在了,你就得靠自己,懂嗎?”


    東方青玄摸不準他的脈絡,更不知夏初七到底什麽qing況了,妖嬈的麵上再無笑意。可他轉念一想,趙樽還能夠這般冷靜的出來殺人禦敵,那她肯定是沒有大礙,心裏又稍稍安定,全qing投入了與南軍的奪城廝殺之中。


    破空的兵戈聲,鏗鏗入耳。


    嘶吼不斷的戰場,變成了鮮血的屠宰場。


    血紅色的天空,許久未變。


    腳踩的大地,唿嘯般在劇烈的發顫。


    飛濺的鮮血中,趙樽抱著孩子的脊背冷硬如山。


    東方青玄跟在他身邊,妖冶的眼神微眯,淡笑著看他。


    “第一次覺得你這麽帥,比本公子還帥。”


    趙樽並不迴答,也不看他,隻低頭看著繈褓中依舊沉睡的兒子,頑qiáng的挺立著,指揮著晉軍手舉戰刀,一點一點向前推進,野shou似的蠶食著南軍的人馬。


    紅月散時,風在長嘯,yin雲堆積,天空沒了星光。


    等戰事結束,已是天明時分了。


    在晉軍魔鬼似的血腥攻勢下,南軍終於潰堤,覆滅。


    那一扇金雕玉琢,無數能工巧匠jing心修築出來的皇城,終於毫無保留在了趙樽打開了它的大門,而它,也終將成為這裏的主人。晨時的微光斜斜灑下,落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散發著淡淡的朦朧色彩,宮殿屋脊上的神shou們也齜牙咧嘴,看著逆著光走上台階,麵目yin沉的男人。


    這條長長的台階,趙樽曾經走過無數次。


    不過他從來沒有從正中而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兒一般,每一步踩上去,都沉重如鐵。奉天殿門柱上的金箔紙上,有著被刀砍過翻卷而起的金皮,殿前的青磚上,還有無法洗盡的血汙。昨晚上的烽火láng煙,似乎還在眼前。


    奉天大殿,便是大晏的金鑾殿。


    一盞盞通亮的燈火,閃著華美的光芒。


    尊貴、朦朧、似有殺氣。


    天還未大亮,人卻集得齊整了。


    他們都在等著趙樽,等待這歷時四年的戰爭後,最後的王者。


    趙樽冷冷掃了一眼大殿中的眾人,麵無表qing,一言不發地邁過門檻。若不是他懷裏抱著個嬰兒,他那渾身浴血的樣子,像足了夜晚出沒的鬼魅,冷漠,無qing,就像一個沒有生氣與靈魂的冷血怪物。


    殿內人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大戰之後,殘局基本收拾了。奉天殿裏的人也很複雜。有投誠的武將,有羸弱的文臣,也有身著蟒袍玉帶的親王,更多的是晉軍的將領……可趙樽仿若未覺,從大殿中間穿過,一步一步往前走,終於駐足在丹墀之前。逆著光的眸子,掃了一眼上方的九五至尊寶座,他沒有登上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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