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能賭,不能心存僥倖。


    在這四麵楚歌的皇城裏,她必須一邊走,一邊算。


    ……


    柔儀殿是她第一次來。


    入得殿門的時候,嗅著微風裏夾雜著的蘭桂香氣,她稍稍有些緊張。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不為旁的,隻因那人是趙十九的親娘,是她肚子裏小十九的親奶奶。


    下了肩輦,晴嵐來扶她。


    “小心些。”


    她輕“嗯”一聲,微微低頭走路。


    可沒幾步,視線裏,便出現了一幅流雲般的裙裾。


    “七小姐來了。”


    出聲的人,柔和端莊,極是熟悉。


    夏初七的視線從她的裙裾慢慢地挪到她略帶嘲意的臉上,唇角一勾,緩緩的露出一抹燦爛極致的笑容來。


    “月大姐,好久不見。”


    月毓微抬著下巴,便不迴應她,隻點點頭,又轉頭看向晴崗和一直愉快地沖她擠眼睛的梅子,態度冷漠地道:“貢妃娘娘有jiāo代,今日隻見七小姐一人,其餘閑雜人等,皆在殿外候著,有茶水招唿。”


    “月毓姐姐……”


    梅子的xing子急,不等夏初七開口,便接過話去,大抵她往常與月毓太過熟稔了,話音未落便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袖子。


    “七小姐身子不好,少不得有人在旁侍候……”


    月毓眉梢微動,輕輕甩開手,不鹹不淡的堵了迴來,“姑娘還是外頭候著吧,貢妃娘娘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梅子喉嚨一噎,僵在了當場。


    她記得在晉王府時,月毓對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每一個都和顏悅色,幾乎沒有人不誇她有當家主母的風範,最是配得上爺了。梅子雖也喜歡十九爺,但也是極喜歡她,極崇拜她。可如今,是因為爺不在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向別人示好了嗎?她怎麽突然變了?一樣的端莊美麗,一樣的溫和有禮,但眼神裏卻滿是冷漠,就像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


    “月毓姐姐?”


    梅子喃喃一聲,有掙紮,有懷疑。但月毓一句話都沒有與她說,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施施然轉身,側到了邊上。


    “七小姐請吧?”


    “月毓姐姐,你怎的了?”梅子似是還不死心。


    夏初七抬手阻止了她,輕輕一笑,朝晴嵐看了一眼,彎了彎唇角,“月姑姑說得對,貢妃娘娘金貴之身,又恰逢身子不適,確實不便這麽多人打擾。你兩個在外頭等我便是,我很快就來。”


    一聲月姑姑,噎得月毓麵色微沉。


    她看向夏初七,夏初七也看著她。


    兩個人目光jiāo匯片刻,月毓抬步往前。


    夏初七跟在她後麵,一前一後往裏走。


    入殿的路並不遠,卻顯得有些漫長。


    這感覺,好像初入晉王府時,卻又完全不一樣。


    一場浩劫過去,似乎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


    人還是那個人,人卻又不再是那個人。


    殿內,薰香裊裊。


    貢妃坐在花香木梨子上,並未臥榻。


    她人未動,卻似有花香拂來。未著釵環,一襲柔軟輕薄的碧霞羅宮裙,逶迤於地。雖已年愈四十,卻依舊美得令人心顫,那眉梢眼底的風qing,不若少女的青澀,而是一種成熟婦人的嫵媚,看一眼,眼前如有一簇牡丹在綻放,實在雍容華貴之至。


    夏初七沒有更多的詞可以形容這個寵冠後宮的女人,隻知自己如今站在這裏,與她並未民間的“婆媳”,該有的禮節一樣不能少。


    微微一笑,她曲膝福身。


    “貢妃娘娘金安。”


    貢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吟不語。月毓卻低哼一聲,“七小姐好大的臉麵,見了娘娘,不全大禮,就想這般敷衍過去?”


    夏初七早有準備,並不意外她的發難,沒有瞥她,她隻是看向一言不發的貢妃,扶了扶肩膀上的傷口,微微頷首,看上去恭敬,態度卻是不卑不亢。


    “望娘娘恕罪,民女迴京前昔,曾受jian人所傷,如今傷口未愈,實在是不便行跪拜大禮……”


    “放肆!”月毓低喝,“在娘娘麵前,還敢信口雌huáng。你傷在肩下,但跪用膝,叩用頭,如何就使不得了?你分明就是得了皇太孫的好,恃寵而驕,沒把娘娘看在眼裏。”


    夏初七側過臉,看著月毓,輕蔑一笑,“得了娘娘的‘好’,恃寵而驕的人,正是月大姐你吧?”


    “跪下!”貢妃突地冷笑。


    清脆的聲音,如珠落盤,一點也不像四十多歲的婦人,聽得夏初七耳朵有些癢,再一次覺得這個聲音極是熟悉。可這會子來不及多想,隻看眼前,非常清楚這兩個女人在唱雙簧,上來就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實說,她不喜歡下跪。


    可因為她是貢妃,是長輩,是趙十九她娘,是她肚子裏小十九的親奶奶,她跪一跪她也無妨。


    抿著嘴唇,她按著傷口,緩緩跪下。


    “民女向貢妃娘娘請安。”


    貢妃美眸生刺,抿著唇一語不發。居高臨下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轉頭望向月毓,輕輕抬了抬下巴。月毓向她點點頭,出了外間,很快又迴來了。她的手裏端了一個托盤,托盤裏熱氣騰騰。


    站到夏初七的邊上,她輕聲道,“爺雖不在了,但你到底做過爺的女人,如今你要改嫁,於qing於理,也該給娘娘奉茶。”


    奉茶?她隻聽說入門要奉茶,沒想到這樣也要奉茶?夏初七看了看那托盤裏的熱氣,唇角一掀。


    “應該的。”


    說罷她緩緩起身,摸了摸那茶盞,觸手滾燙,不由涼涼一笑。覺得這後宮裏的女人們,總喜歡找這些法子整人,實在可笑之極。沒有多說,她端起那一杯滾燙的熱茶,再次在貢妃的麵前跪地。


    “娘娘請喝茶。”


    與她猜測的一樣,貢妃並不伸手,隻是懶懶坐著,任由她雙手端著那一碗燙手的茶盞跪在地上。即不動聲色,也不說話,目光仍是定在她的身上。


    四周寂靜。


    時間過得極慢。


    就在夏初七覺得手快要燙得麻木了的時候,貢妃終是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麵前,冷冷盯住她,倏地端起那一茶盞來,揭開,傾倒……水流慢慢地從夏初七的頭頂流下,滾入了她的脖子。


    有些燙,卻不至於燙傷。


    這貢妃也許沒想像中的心狠。


    夏初七笑了,抬起頭來,卻見她款款轉身,將茶盞輕輕放在月毓手裏的托盤上。


    “沒人教過你規矩嗎?給長輩敬茶都不會,枉自出身魏國公府。月毓,讓她重來。”


    “是,娘娘。”


    月毓在貢妃麵前,態度極是恭謙,可那臉色在轉過來對著夏初七的時候,立馬就變成一塊冰。再一次將托盤伸到夏初七的麵前時,她輕輕掠唇,略帶嘲諷地笑。


    “在晉王府時,我記得教過你規矩的,難道你這麽快就都忘了?還是那時,你隻一心勾引爺去了,竟是半分都沒有記在心上?虧得爺寵你如珠如寶,楚七,你為何如此忘恩負義?”


    夏初七抬頭看她。


    她的眼中,是一抹惡毒的光芒。


    “月大姐,你終是不必遮遮掩掩的裝好人了,這樣好,早該如此。我為娘娘敬茶是應當的,娘娘怎樣說我,我都無所謂,因為他是爺的親娘。至於你?你沒有資格。而我與爺之間的事qing,更是輪不到你來置疑。”


    說罷,夏初七莞爾一笑,抹了一把頭上的茶漬,保持著姿勢,再次接過茶水來,看了一下貢妃皺著的眉頭,慢慢將茶盞舉過頭頂,低眉順目。


    “請貢妃娘娘喝茶。”


    滾燙的水,烙得她指尖生痛。


    但她的麵上卻沒有qing緒。


    比這更痛苦的時刻,她都經歷過了,rou體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麽?殿內死一般寂靜。過了一會兒,貢妃起身,又一次將茶盞裏的水從她的頭頂傾倒而下。她仍然什麽也沒有說,隻覺看著她,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視線被水漬浸得有些模糊。


    第三次。


    第四次。


    到第十次時,貢妃看見她渾身濕透,但還是隻抿著嘴巴倔qiáng地看著自己默默忍耐,並不像月毓說的那般,xing子跋扈,一定會受不住與她頂撞,她眉梢微抬,有些不耐煩了。


    “啪!”一聲。


    她揚手一個巴掌,重重毆在夏初七的臉上。


    托在手上的熱茶瞬間倒了下來,濺了夏初七一臉的茶水。


    茶蓋掉在了地上,“砰砰”作響。


    貢妃的聲音,比這還要尖銳,“小賤人,我懶得再與你做戲。不瞞你,今日本宮叫你過來,就沒有想過要放過你,想嫁給趙綿澤,想入宮做皇貴妃,做你的chun秋大夢!”


    簡單、粗bào、直接……


    這才應是貢妃的xing格。


    說來,她與趙梓月何其相似?


    這麽看來,茶水戲耍的戲份,並非她的本意了?


    怪不得她會被人發現私藏前朝皇帝的畫像,怪不得她兒子能被張皇後帶去撫養,怪不得她的小兒子一出生就死了,怪不得趙十九忍耐這些年都不敢認她……就她這種xing子,能在大晏後宮生存下來,還榮寵不衰數十年,如果不是一個bug的存在,那就隻能說,洪泰帝對她是真愛。


    可正是這樣的貢妃,讓她怎能與她為謀,怎能告訴她那些隱晦的事qing?又怎麽能告訴她,她的肚子裏有她的親孫子了?


    夏初七抖了抖身上的水,緩緩起身看著她,低低一笑,“那麽,娘娘你說吧,要準備怎樣處置我?”


    貢妃沒想到她挨了自己一耳光,竟會這般坦然帶笑,語氣略有些遲疑,“本宮實在不知,我的老十九到底看上了你哪一點?長相,人品,才qing,一樣都無。可偏偏就你這個女人,不僅騙得他團團亂轉,還害了他的xing命。害了他xing命也就罷了,你竟背qing棄節,還要嫁與趙綿澤,你可對得起老十九?”


    “娘娘,你不必與她多說。”月毓過來扶住貢妃坐下,氣苦道,“這個婦人最是巧言善辯,你不要被她誆了去,想當初,爺便是這般……”


    餘光掃了月毓一眼,夏初七仍是笑看貢妃。


    “我以為,在整個大晏後宮,娘娘你應當最懂我才是?當年娘娘您能從前朝的至德帝,換到今朝的洪泰帝,為何就不能理解我從皇子換到皇孫?”


    這赤luoluo的打臉,貢妃未動,月毓卻是麵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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